2007年3月8日星期四

跑步的但丁(中篇小說)


遠遠的在木櫃子裏
有一條灼熱的街道,
大街上永遠車少人稀,
一匹來自清代的馬
停在路的中央。
她早已等在一棵杉樹下,
衣群飄動。
——《枕上書》




第一章、 到鸡冠花跟前去

二哥在厨房里又拉了一泡屎,父亲用扫帚一把砸过去,狗日的,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不是拉得地方。出门往左拐看见那一排鸡冠花再拉不迟。二哥裤子拎在手里,乐呵呵的盯着父亲笑,很是为自己的成绩骄傲。他在厨房里大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为此老头子想尽了办法,动了不少脑筋。最后是鸡冠花使他灵机一动。起初二哥还是遵循老头子的要求的:他轻轻的跨过去,然后在一排鸡冠花后面蹲了下来。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又重蹈覆辙,搂着厨房里的一个桌子腿露出扇盘一样的屁股。就这样,老头子一遍一遍的纠正他的习惯,按照他的说法,这件事要做到死为止。到鸡冠花跟前去,到鸡冠花跟前去。这是老头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如果二哥这个人物不存在,我家就不会被无数的鸡冠花所环绕。鸡冠花成为我家的一个显著标志,譬如二哥在路上丢了,马上就有人送上门来。因为人们口口相传,他家门口长着鸡冠花的。譬如我那花枝招展的姐姐一在镇上出现,他们就很快认了出来,那是有鸡冠花人家的女儿。至于后来人们直接称呼姐姐和妹妹鸡冠花,我以为这是一个便利的说法。而我的长发和我家的鸡冠花一样,在小集镇的南端地带显得卓尔不群。你知道了,我的雅号就叫长发。
母亲歪在床上探出头来,她担心扫帚击中二哥,所幸的是二哥身腰一闪。扫帚柄横在那堆金黄的物质之上。二哥像是胜利了,呵呵的笑着,然后拍了拍屁股夺门而出。不过很快,他又闪回了屋内,梧桐树上一连串的球形闪电噼里啪啦,他被吓坏了。一个这么大个的人还害怕闪电,没有人耻笑他,因为他是傻子。他有这个权力,他有的权力还不止这些,他可以当众撤下裤子露出他黝黑的琐长的玩意,他还可以睡在父母的床肚里两三天不出来,他还可以摸姐姐或者妹妹的身体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他还可以突然莫名其妙的哭下来,或者瘫坐于地。而我就不同了,我如果拥有他其中的任何一项权力,我就会被怒斥,二百五,或者耍流氓杀千刀的,甚至遭到父亲的毒打。我比他仅小一岁,从一落地就有了不同的待遇。我一度就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傻子,当然一直没有做成。再者,我要是也一傻子,我的双亲定会伤心至死。老实说,他们生育了我姐是失望的,生了二哥之后,更是失望。他们决定酝酿再生一个,我几乎就是带着重负和期盼而来的。你看看,这一切就是这么在我双亲于汗津津的夏夜的凉席上一接触的刹那就决定了的,我自然无力更改。
窗外暗的很,树剧烈的摇晃,外面的风雨中夹杂着人们焦躁的说话声,还有行进的自行车,雨披,伞组合起来的声音。总之这个暴风雨的下午使时间一下子提前来到了傍晚。室内没有开灯,父母的卧房内充满了中药味道,暗淡的光线里二哥抱头蜷缩在床头柜的附近,他的脸几乎埋在了双膝里。母亲的手伸了出来,不停的抚慰他的颤动不已的背。父亲弓着身子在厨房里,一边打扫一边对自己的腰酸背疼唉声叹气。在我这篇小说中,父亲一直是一个唉声叹气的形象,母亲则似乎很少下床,而二哥经常笑呵呵的。我的姐姐则很少在家里出没,以至于后来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不见了踪影,像蝴蝶一样飞出了鸡冠花笼罩的天空。妹妹七岁像是一直在她苦难的童年里不肯醒来。妹妹是父亲捡回来的,为了这个弃婴,父亲和集镇上的人打过好几次架,并且和母亲闹过别扭,母亲几乎就信从了别人的谣言,说是我父亲的私生女。事实上,如人们所说,谁也没有看见父亲从闸口的草地上将一个襁褓抱起。父亲有段时间有口难辨,开始向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亮出他的老拳,后来他懒得理他们了。七年前的初秋之夜,老天爷给我们家送了一个妹妹,她粉团一片,手舞足蹈。她在我们家一直眉开眼笑,后来简直成了我母亲的欢喜团子。她的笑声和二哥的笑声是两种迥然有别的音乐回荡在我们家的屋脊之下,回荡在鸡冠花丛周围。一个低沉,乏味,一个清亮,悦耳。
雨没有停歇,相反愈来愈大。雷声从树上滚到了屋顶,父亲穿好了雨披,他要将二哥的那泡金黄的粪便埋到鸡冠花丛里去。他生来固执的要命,他对事物专注和从一而终的态度令我惊讶。他端着铁锹,冲进了雨帘。他端铁锹的姿势仍如当年在越南那会儿的样子,父亲一度最为津津乐道的事情就是讲他打阻击战的事儿。他总是说,那会儿,猫耳洞。或者是:你看,这个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一颗流弹。他总是绾起裤管,路出一截结结疤疤的腿。后来他跟姐姐的第一个对象,那个复员军人也是这么絮絮叨叨,直到后来那个家伙从我们家鸡冠花覆盖的小道上消失,从我姐姐的情感天空里消失为止,我想他一定烦透了父亲的猫耳洞历史。虽然我对这个家伙并不抱有好感。我记得他来到我们家的第一回,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以此贿赂二哥和我,而我一点没有兴趣,总是爱理不理的,这还曾经为父亲所批评过。他只得将一把糖果塞在妹妹的窝子边并且摸了摸她三岁的小脸蛋,将另一把糖果塞在二哥的手上,二哥后来总结结巴巴的说,那那那个个人呢那个个人人呢,之后就会流下一道长长的闪亮的口水。我那会儿只知道,这个身材高挑的家伙对我姐姐有所企图,想从我们鸡冠花环绕的家里将她诱拐走,后来他和我姐姐分手,我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虽然姐姐为此哭了一夜。我知道她伤透了心。父亲花了几个晚上怒斥和劝慰姐姐,之后就开始痛骂那个家伙,说他不是军人,他只是一个投机主义者。他对那个家伙喜欢上镇上一个供销社主任家的女儿耿耿于怀。事实上,那家伙本来就不是个好人。我记得当时我就是这么劝姐姐的。
父亲摔了一跤,他跌坐在地上,粪便在空中飞落下地,落在他的右侧,距离他撑地的手大约一柞远。铁锹已经脱了手。他的跌下雨地的声音很响,我正在西厢房里睡觉。妹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已经坐了起来,她神情肃穆双耳聆听后说,三哥啊,好像墙倒了。这个七岁的小机灵鬼之后就跳下了床。然后她一路尖叫奔向了跌坐在地上的父亲,我听见母亲在喝斥二哥,要他去看看老头子。二哥依然蜷缩成一团,就差躲进三门橱里去了。父亲的雨披相同虚设,他被雨披包着的身体犹如一个陈旧的器皿,到处滴水。父亲向我们摇了摇他满是泥水的手,我看着父亲被水浇灌的一头白发,强忍着泪水。父亲说,等等,我要坐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们站在雨地里,像一尊泥雕旁边的两株植物。我似乎能理解父亲坐在那儿的心情,妹妹执意要拉父亲起来的时候我阻止了她,并把她拖到了走廊上。檐口的雨滴坚决而响亮,在一片茫茫雨雾之中,父亲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坐着。时隔多年之后,我写这篇小说时还能透过暗淡的下午光线看见他,他坐在那儿真如泥胎一动不动,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雨在他的背上激溅起雨雾,我几乎能听见他被雨水击打的肉体的声音,普拉普拉,很是空洞。
母亲在卧室内焦躁的昂着头颅,一遍遍的叫着父亲的名字。声音里夹杂着无奈的哭腔,她的诉说声高过室内二哥的哆嗦,和室外纷杂的雨声,穿窗过庭直入父亲被雨淋湿的耳廓。她说父亲这般赖在烂泥地上不起身,纯粹是跟她过不下去了,是给她这个药罐子难看,要他干脆把她送到火葬场算了。母亲到底是和父亲同床同灶这么多年的人,她的话很管用,我相信是击中了要害,父亲从雨地起身了。他比刚才还要有耐心,慢慢的将铁锹握紧,在雨地里努力寻找到那一泡屎,这个形象有时候我想起来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简直像极了战争片中手执探雷器的工兵,在地面上搜寻危险之物。大抵因为摔倒时防不胜防的力量和雨水浸泡,那泡屎由硬变软,渐渐走形,慢慢的变成了一颗一颗更小更细的金黄色。

父亲不仅为二哥的一泡泡屎头疼,还为我和姐姐,以及像绿葱葱的小树秧一样长起来的妹妹操心。至于为家里的老药罐忙碌奔走,他以为是他份内之事。他和远在异乡的二伯说,这有什么办法呢,没有什么办法,老天爷摊给我的事。那几乎是八九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还住在祖屋里,二伯那次返乡显然另有所图,虽然祖屋仅仅是三间土坯房,和几件散架的古董家具:老柜(现已经不存在,变成了柴禾和青烟),一张杂材桌子(现在摆在厨房里,就是二哥搂抱着蹲下身子的那张,它为我父亲视为家传之宝所不能弃)。还有几个传说中的瓷器宝瓶(至今我都没有见过,或许父亲在临死前会告诉我们)。父亲在他们兄弟叙谈中还流下了眼泪,这不仅当时且在多年之后也令我感到十分诧异,他诉说着自己的腿疼和母亲没日没夜的哼哼,他不知不觉的挽起裤管,露出满是伤疤的腿。阴天下雨就会疼,像子弹在里面转弯。二伯看见我父亲伤痕累累的腿心情复杂,最后他丢下了五十元钱就离开了我们家。他穿过枫杨树的集镇大道消失在远处,他像是我们家唯一的亲戚。多年之后内心鼓动我去寻找二伯家的一个主要因素就是我相信那个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耿直而善良。事实上,我后来在二伯家还生活了一段日子,那已经是后话了。
父亲在二伯面前哭过一次,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在门缝里瞧见的。他用粗黑的指头擦拭了眼角,之后用手掌在自己的腿上来回的抚摸,似乎人生的所有疼痛都聚集在那条残腿上。后来二伯站起身来要走了,父亲站起身来跟随他来到母亲的卧房,他的五十元钱就是在这个时候丢下的,他满是同情的要我母亲好好养病,保重身体,说毕就将钱塞在了母亲的枕头下。之后他就离开了,他的光鲜的衣服随后就带走了屋内的亮光。我们像几条小狗一样跟随其后,在路上送了很远。过了一道桥后,二伯站住对父亲和我们说,就送到这儿,你们回吧。父亲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看着二伯转身将最小的妹妹抱了抱,放下。二伯走了一百米远下去,父亲冲他的背说,我会给你写信的。二伯转过身,摇了摇手,再转过身去。
后来我的确看见二伯的一封来信,邮递员将信几乎就扔在鸡冠花丛上,夏秋之际的风拂动着它,温和且令人喜悦。父亲坐在小板凳上津津有味的读了又读,之后他又将问候母亲的话挑出来站在床前读给母亲听。父亲后来回了信,我如果不是因为找一枚邮票(那时我开始喜欢集邮,其实这个奢侈的爱好,没过年把年我就放弃了)我是无缘读到,也不敢去读。信写好了好些天,一直没有信封。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字,那么娟秀,那么工整,几乎和他的军人性格不符,他在信里说了好些想念之类的话,还第一次提到了他的性生活,他说,你嫂子常年卧病在床,几乎跟一条席子差不多了,而我这方面又特别强,大概是当年猫耳洞里太过空亏留下的后患吧。当然,在信里他提到了他的儿女们,不过只用了“儿女们都大了”这么一句,里面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意思。信夹在他的退伍证和二级伤残证中的,我完全是无意间看见的。证件照上的父亲目光炯炯,英俊无比,像是另外一个人。这种不该有的陌生感使我有过一个短暂的恍惚:这个陌生的军人是谁,再定晴一看,原来是我父亲。至于信中所及的“这个方面”,我已经大略的懂了。信还是寄走了,父亲站在路边叫住了骑自行车的邮递员,他跟他买了一个信封。阳光下的父亲用舌头舔了几遍封口,还在掌心里响亮的拍了拍之后,像是一个稀罕之物似的将信交给了绿色的邮递员。
写信大概是父亲那些年月诉说衷肠的一个较为方便的方法,后来我身居闹市还能够感受到小集镇的鸡鸣狗跳,花繁叶茂。这些信息都是父亲从他的信里给我传递过来的。每次接到他的信,我总能回忆起他舌头舔信封封口的模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早在和二伯通信之前,父亲像是某种智慧就得到了开启。这得感谢小集镇上的一个女售货员,他为他写过很多信(确切的说,是拙劣的情书情诗,那个时候他自己就是邮差,此事姐姐显然比我早知道)。那个女售货员有两条水蛇一样的长辫子,垂到屁股沟,她低眉垂眼,皮肤白嫩,体态婀娜,说话声甜美动人。我相信她曾经不止一次的飘荡在父亲的帐顶上,为父亲用隐秘的想象享用多年。那的确是一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女人。时隔多年之后,我还看见过她坐在柜台内侧,风韵犹存。可是就是这个女人将此衍化为一场笑谈。好在母亲常年在床,否则她要是听见“你是我的菩萨,”“你的长辫缠着我的梦”之类的话,她肯定和父亲要闹得死去活来的。就是那会儿父亲抵消了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尤其是姐姐。她有一次在梳头的时候,悄悄的说到了父亲,她说真替他害臊。那会儿的姐姐明目皓齿,天生丽质。当时说此话的时候她又是皱眉又是咬牙切齿,这和我后来在K市见到她时的言语形态已经判若两人。父亲的风流韵事其实并没寂灭,只是他不得不降低了要求,跟一个集镇西头的寡妇上了床,那个寡妇年旷日久,根本无须父亲说什么“我的菩萨”之类。这后来我同样在人们的笑谈中获知的。

父亲从雨帘里返身进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笔写信,我相信我以后的写作完全秉承了父亲那种不可遏止的言说冲动。父亲端坐案前,双肩似乎在不停的抖动。姐姐是十八岁左右像蝴蝶一样消失的,她几乎就在二伯到来前的两三天工夫,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已经出走,家里的她的衣服花花绿绿一件没动,似乎也没有人看见她在集镇大道上出现过,她似乎消失进某一种花蕊,某一段烟尘。只是过了一个礼拜,她来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她先于二伯两三天离开,她的信却比二伯来信迟两三天。这封信上她清楚地写上她暂住地的地址,而不同于后来的信件:寄信人的名字也没有,只是通过歪歪扭扭的字迹略可辨认是姐姐的来信。父亲并没有看出其中的蹊跷,他固执的往一个地址寄发了数十封之多(这个暴雨的午后,父亲写的一封也在其中),当姐姐见到这些信时痛哭流涕。姐姐的信件随着日子一长愈来愈稀的,父亲的担心显而易见,他不停的给姐姐去信,可是总是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就在妹妹刚刚开始上学的时候,他教给她最初的文体启蒙也就是如何写信,妹妹第一个先学会的汉字是姐姐。这里面含着父亲的某种执拗的情怀,他相信信件一直持续下去就像是长线入海,总会钓回大鱼的。
姐姐后来跟我谈到她为何决然离家时,总是语焉不详,吞吞吐吐。她那天的谈话似乎反复在向我说明一件事情(有点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幸福,只能靠自己去争取。后来我把这话理解成了,自由,要靠自己去争取。这个是姐姐在她风尘岁月含辛茹苦得来的生活要义,的确也给了我某种启示,它使我彻底地与自己分配所在的那个小工厂决裂,成为了一个自由撰稿人。当我第二次见到姐姐的时候,虽然她对我这一决断未置可否,但是我仍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犹如打破沉闷的窗户,冲出蚕茧,去了枷锁一般。我和姐姐有过几次长谈,唯独她那天说着说着却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她的眼睛红肿,目光凄迷的样子至今想来我都心如刀绞。
且说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觉,午后的暴雨一直在持续,屋顶噼里啪啦个不停,我母亲为病疼折磨的痛苦呻吟时不时传来,这高高低低语调的中间还夹杂着父亲那句著名的梦话:到鸡冠花跟前去,到鸡冠花跟前去。我只巴望着天亮,眼直勾勾的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等着上面早早的浮上一层白来。我纷纭的思绪,也一样雷闪电鸣,脑海里父亲跌坐在雨地里的落寞样子一直盘旋不去。七岁的妹妹蜷缩在床头,两手搂抱着一个枕头。二哥睡在另一张床上,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他才如一个正常人:既不咬手指,也不露鸡鸡。他睡得很甜美。

第二章 穿花衬衫的二哥

二哥在家里走来走去,双手操在口袋里。他嘴里开始自言自语,谁也不知道他整天说些什么。他说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嘴里一些唾沫在泛泡。有时候母亲会和他在卧房早晨的光亮里有一个对话,母亲盯住她的身材高大的儿子问,想姐姐吗?二哥捏捏了花衬衫的衣角说,想,想啊。母亲总会赌气地说,光想没有用啊。要去找啊。把姐姐找回来啊。其实多次的寻找都没有结果,然而二哥信以为真,我曾经亲眼所见二哥在草丛里找寻姐姐的样子,当时他找寻的地点由附近的花市,菜场,和百货公司等等人多众稠的地方向附近地域辐射下去。那会儿人们都对二哥在道路上游来荡去深有印象。他和我当时走遍了集镇的街道,甚至沿着大路和河渠一直到了近郊。后来他在一处葵花地里竟然睡着了。我们把他叫醒时他哇哇大哭,瘫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他还独自多次走上寻找之路,最后总是我把他找回来。他频繁的要外出,显得固执而疯狂。要是父亲不让他出门,他就会哭闹甚至舞拳弄棒,二哥是很听母亲话的,然而那会儿他也不听了,他大步冲出门外,一路狂奔,他的花衬衫呼啦啦的响着在空气里急遽地变成一个小小的花瓣。需要说明的是后来我去了K市寻找姐姐,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此。我总是对二哥人群中唆来唆去的眼神难以忘却。
二哥很少洗脸,脸皮总是紧绷的发亮。他的表情木纳,甚至说呆滞也不夸张,他的眼睛却清澈无比。他的眼睛和表情形成了他面部一对奇怪的辩证法。
二哥在整个小集镇的游荡一直到姐姐来了平安信为止,他拦住路上每一个走过的行人说,呵呵,姐姐找到了。姐姐找到了。他笑起来总是露出黄黄的牙齿,他的歪歪扭扭的黄牙齿和琐长黝黑的鸡鸡(他们都一致的说,难看死了)可能是集镇上的人们,无论是大人小孩男女老幼,最为熟悉的两个器官了。此后二哥经常是一幅乐呵呵的模样。母亲总这样说,你说他傻呢,他哪儿傻啊,他是装傻呢。父亲总是一笑了之,然后就投入他的写信活动中去了。他们后来的生活图景总是存在于我的想象里,父亲母亲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给生活东一句西一句,犹如一个个梭子给繁冗的生活之网戳来一些亮光,一些斑纹。二哥则蜷缩在一旁,几乎就呆在那个三门橱或者床头柜的阴影里,或者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嘴里总是嘀嘀咕咕,犹如大提琴的弦和弓的无意间的相遇。我用这个比喻来形容说明二哥的话语在我们那个被绚丽无比的鸡冠花包围的家里毫无意义。就像乐曲开始,前面弓弦的调试一样,无序散漫,没有任何意义。房间里有时会传来妹妹嘹亮的歌声,这几乎使我们家焕发出另一种亮丽的色泽。妹妹后来去县城参加了歌咏比赛,并且抱回了一个金光闪亮的奖杯。在我有着猫耳洞历史的父亲看来,在我有着小集镇视野的母亲看来,我的妹妹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我的长发却一无是处,完全是糊弄人的一个噱头。他们的观点一直没有改变。有时候我认为他们的指责没错,当妹妹下了舞台,站在你的面前,那种气质那种光彩照人,不自惭形秽不行。
我时常做梦梦见二哥,他踯躅在集镇的某一条枫杨树大道上,穿着他著名的花衬衫。而我的大学女友总飘荡在梦境的上空,携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紫檀色。在我现在居住的城市里,我总能见到一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傻子,他们旁如无人,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我总会激烈的想起二哥,想起二哥躺在水面上清澈的眼神,它直至天空。他静静的躺在水面上,静穆与水天一色,飞霞落他一身。二哥的溺水身亡是一个谜,或许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一种离世的方式,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到达八水河的,或许他一直是顺水而下,那条大河宽阔静谧,当我们找到他时,他横躺在水面,全身为水草所缠绕。母亲见到二哥时,她几乎两三次昏厥了过去。二哥被湿漉漉的人们七手八脚得抬到了门前的空地上,鸡冠花依旧灿烂而绚丽,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双唇紧闭,眼睛却是睁开的,视线依旧直视天宇。母亲被一杯糖水灌醒后,她又飞扑在地,你是无法想象一个常年在床的瘦削之躯如何从床上来到围观人们的视野里的,母亲一声撕心裂肺的我的儿啊,令当时在场的人们无不动容。当我若干年后向姐姐描述此事的时候,我姐姐也是痛不欲生。她离家后一直没有见过二哥,每次想念家人的时候,她总是掏出一张满是锯齿的照片默默端看。那张照片可能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的妹妹还在襁褓之中,露出拇指大白皙的脸孔,父亲和母亲坐在一条长凳上,母亲的脸苍白瘦削,我们三人站在后排。二哥因为个子最高位居中间,那时候他身上还是一件松松垮垮的套头汗衫。
你二哥的死和那一次火灾有直接的关系,有人曾经这么对我说。火灾发生的时候我还正在大学讲堂上听课,我是听一个老乡讲的。其实她既是我老乡也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就是她最初诱发了我对文学的热情。她有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高鼻梁,班上当时一个男生还为她写过很多的诗篇,就像我父亲为那个女售货员写的那样,肉麻无比。那男生在充满汗腥和荷尔蒙气息的集体宿舍光着脊背兴致勃勃地向我们描述了他和语文老师的恋情,甚至露骨而自得讲到了床上的情形。这个男生后来并没有考取大学,回家成了一名镇上著名的游手好闲份子。我们暗自庆幸,当时并没有被他所鼓动,泻了真阳而名落孙山。语文老师的确是一个迷人的女人,她是我们当时男生谈论最多的一个女人。她的语文课充满了激情,我们的思绪总是和她一起起起伏伏,上上下下,淋漓酣畅。
她是来我们大学参加一场晋升职称的考试,碰巧就遇见了我。她依然全身充满弹性,双峰娇挺,她主动喊住我,然后她就站在大学公寓外的一条水泥甬道上向我描述了家里火灾的情形。显然家里人并没有告知我家里的情况。她说,火灾发生时,你母亲正在床上,你父亲正在往百货公司的路上,他说他准备给你母亲买一把篦子,你母亲长年卧病在床,头发都睡板了,是需要一把好篦子。家里的篦子已经齿断光了。你母亲已经嗅到了空气里一股不对劲的味道,他喊你的傻子二哥,可是却不见他的人影。你母亲慢慢的从床上下来,她这边嗅嗅那边嗅嗅想看个究竟。你家的傻子二哥大概是害怕了,后来在挂面厂里找到了他的。你家东边的那个披房,有两间,里面一间堆满了东西。问题就是出在那儿,先是一股烟从你家那儿袅袅而上,开始并不为意,以为你家在煎药或者在干什么,大家都知道你母亲是个著名的老药罐了。可是那股烟愈来愈粗,愈来愈浓。扶摇直上,并且带来一股呛鼻的气味。然后火苗子就上来了,呼啦啦的。你父亲赶到家的时候,你母亲已经瘫在地上,邻居们来了不少人,他们提桶端盆,忙忙碌碌了一阵。火总算灭了。但是最后东西都烧光了,火幸亏没有啃到这边的墙。好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你二哥可能心里自责,别看他是傻子,这点还是那个明了的。他被从躲得地方也就是那个挂面厂揪了出来,死活不肯回到家门口,你父亲有点气急败坏,一直揪着他的耳朵。
当时很多的邻居看见的,你二哥看见家里惨状,眼睛里一片惊恐。你父亲还打他,一边打他一边骂他:哪天你也去杀个把人吧,杀人放火你就全了。
你母亲没有说话,瘫坐在地上。你父亲当时动用了铁锹向你二哥抡去,看得出来,你父亲精心搭的披房毁于一旦,他很伤心。当时很多的人拦了下来,否则你的二哥头可能都会被铲破呢。
语文老师的叙述让我似乎看见了熊熊火势,吞噬着那间简陋的披房。父亲在那堆焦黑的废墟前鞭打二哥的情形也可以想象。那间披房该应它不存在,父亲当时考虑儿女都大了,应该分开睡了,一家人挤在一张床上挤不下了。可以这么说,我们家的床的演变史几乎就是我们的成长史。先是一张床,而后是两张床,再以后就是三张床。一张床的时代,我们年幼喜欢抱着父母的腿膝入睡,两张床的时代,我们姐弟三人刚好能睡下。那个时候还没有妹妹,她那会儿刚好就睡在她至今下落不明的母亲子宫里,直到在一个秋夜被父亲抱回家才改变了我们两张床的历史。从此,姐姐妹妹一张床,我和二哥一张床。我们对之总有一个特别而准确的称谓,男床,女床。我们总会这么说,某某东西在男床上,或者某某东西在女床上。这场火灾烧掉了一些家中年年岁岁羁留的破烂,那些破破烂烂曾经就是丝丝缕缕的难以割舍的头绪,与我们家的家务事纠缠不清。我的父母总是舍不得扔的很多玩意,一场火帮了这个忙,落得个天地茫茫正干净。这间房子本来准备给二哥睡的。可是二哥总是半夜时分爬上原来的床榻,父亲像撵鸭子一样要他再度去那个狭窄的小披房时,他便大哭大闹,死不从命。从此以后这个房间的床便形同虚设,所谓的那床其实也就是几根柳棍拼凑而成,因而最终毁于那场火灾,也就不足可惜了。
向我叙述完火灾之后,我决定请语文老师吃饭。语文老师并没有接受我的邀请在大学食堂就餐,而是和一个身材臃肿满脸油光的男子出了校门。她说,下次吧,下次我请你。你毕竟还是学生。手头不宽裕呀。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变得无话可说,她转身而去的时候,再三叮嘱我有时间回去看看。后来我抽空回家了一次,那个披房荡然无存,只见东面墙壁上火烧的痕迹,黑乎乎的一片。火灾事件显然使二哥的心里有了一个抹不去的阴影,就像那堵东墙上火舌留下的焦黑的痕迹。或许正是这导致了二哥最后的死亡。但这一切仅仅是猜测,然而一个傻子还会有什么更为复杂的死因吗?显然不会有什么了,二哥他或许就是因为这次火灾的缘故,换一种说法,那就是一个傻子的死亡多半是死于他的智力。
我是一接到二哥失踪的消息就回家的,父亲焦头烂额,坐在长板凳上诉说着这些日子的辛酸。他的长板凳边上围着我的一些穷亲戚们,和一些饶舌的邻居。他们和我的父亲正在对二哥的去向做各种各样的假设。母亲几乎没有停止她的哭声,枕巾已经潮了干,干了再潮。到这个时候二哥已经三四天没有回家了,那些他经常滞留的地方不见他的人影,父亲坐在板凳上两眼盯着大路,即便晚上也是如此,他的眼睛熬得火红。家里人寻找二哥的情形使我想起了曾经对姐姐的寻找,那时候二哥是那么固执而跃跃欲试,他为自己能够获准他去参加搜寻队伍感到高兴,我至今还记得他听见父亲答应的话后在鸡冠花丛地上一蹦而起的样子。那是一个十足的孩子。现在他却消失了。他的消失要比姐姐的消失带来更多的担忧,虽说以前他曾经有过丢失的历史,但是从不超过十二小时。他总是乐呵呵的出现,慢慢的从一个兴奋的小斑点变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一堵墙似的身影。三四天的功夫,对于二哥来说,只能是凶多吉少,我们像篦子一样将一些可能的地点,那些易于蜷缩的角角落落梳理了一通。但是一无所获。
最后,我们不得不将我们的视线投向了集镇周围那些河道沟渠,我们由我们镇的那条著名的八水河一路顺着水道搜寻下去,最后我们还请来了滚钩。那个滚钩师傅中等身材,满脸横肉,说起话来嗡嗡一片就像是从水上传来的。据他说,他的滚钩已经滚上过几十具尸体,男女老少,全不在话下。他一边叼着烟,一边这么说着。他的左脸颊上还有一个榆钱大的胎痣,在阳光下很是夺人眼目。滚钩下水的那会儿,曾经吸引了无数人的观望,人们站在路道,河畔,双眼紧紧盯着滚钩在水里翻腾的一举一动。他们满心希望那个镇上著名的傻子会像一条鱼一样沉在网底。然而网上来的总是一些水草,沉枝和破烂,还有一些色彩斑斓的破碎的碗瓦盆罐。我记得那次还捞上来一辆生锈的自行车,那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已经锈的不成样子,最后又复沉水底而去。
滚钩滚过了集镇四周大大小小的河道,搜寻的过程总是令人揪心的,当时我心里很是矛盾,既希望二哥在水上出现,又希望不要出现。这个和我后来在K市一家休闲娱乐中心遇见姐姐的心理如出一辙。如果他没有漂在水上,那么他就不会是一具尸体,也就还会有生的其他可能性。我相信父亲的心里想得也会我和一样,可是我们患得患失的幻想却被那个滚钩师傅无情的耻笑,他一边拉动水淋淋的绳索说,肯定不在了,肯定不在了。他的经验让我们胆战心惊。父亲红肿的眼睛紧紧盯着河面,滚钩在水里悉悉簌簌低哗一片。当然最后二哥还是被我们找到了,就在八水河那段宽阔的水面,他穿着花衬衫躺在水草里,悄无声息。

第三章 厨房里的父亲

妹妹坐在小桌子旁做作业,太阳的光亮透过树荫洒在她身上。父亲正在厨房里忙着,因为窗户玻璃的折射,父亲的背后有一道美丽的光线。像一个五彩的绶带。母亲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她一手托着腰,一手扶着门框,视线飞上天宇,从她的眼神一望便知,她在想念二哥,她那个会咬手指,会被闪电吓得半死的傻儿子。这是二哥死后的第二年我回家后目睹的景象。妹妹已经十二三岁,出落得愈发标致了。她穿着一件白裙子,像一只小鸽子那样可爱。我们可以从她的身上看出那个狠心将她遗弃的母亲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妹妹后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是无意中听别人闲谈说到的。她也曾经暗自去寻找过她的亲身母亲。可是茫茫人海,加之当时襁褓里没有任何纸条之类的东西,可以说完全是大海捞针。妹妹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她悄悄地进行,又悄悄的结束了这件事情。
妹妹的功课很好,每次都能有奖状回来,这让父母很是欣慰。就在我回到家的那次,恰逢妹妹要去县城参加歌唱比赛。尽管会有老师陪伴,父母还是不怎么放心。母亲一见我,马上就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母亲眼眺远方的大道,鸡冠花在她身后的斑斓色彩犹如涨潮一般。她的脸部瘦削,有很多的棱角。脸上的笑容却是那么柔和。她满怀高兴的说,我第一回这么一望,就把我的儿子望回来了。她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她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我的手。她之后说,要是你二哥跟你屁股后面一起回来多好啊。说着说着就低低的呜咽起来。父亲在厨房里探出头来,说,你又来了,又来了吧。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自己的身体当心。父亲似乎又老了许多,鬓角这儿的白发又多了一撮。他额上的皱纹很深,每一条远远的看上去像是黑色铅条,在他的脑袋上形成了几道箍。胡子似乎刮过,但是像一个无精打采的韭菜地。
父亲在家里排行老四,他的大哥哥是县城一家化肥厂的推销员,自己开着一撇小百货店,后来因为外出一次车祸死了。当时死得很难看,几乎看不清楚面目,最后还是身上的一块胎记和一棵假金牙,帮助他们做了最后确认的。他的二哥则是一个下岗工人,和父亲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父亲还可以拿几个伤残军帖过日子,而他的二哥则必须起早贪黑骑自行车四十华里去远郊一个纸盒厂上班,就是区区三百元。三哥是一个羊角疯,据说大部分时间是在春季发作,发作的样子很是可怕,我没有见过,听父亲说倒在地上翻白眼,吐白沫,一直抖个不停。羊角疯不发作的时候,在家附近摆一个台球盘供人娱乐消遣,得来一些零钱以此补贴补贴。老五算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只不过走的道不一样。他在县城菜市场收保护费,道虽说不俗,日子过得也还不错。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姑妈,现在成了一个老板的二奶。有一次我和父亲去县城见过,是那种典型的风骚美人,虽然那时候她还没有从学校毕业,但就有招蜂惹蝶的意思了。他们似乎不怎么搭理我和父亲,事实上,我父亲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送到了远离县城的小镇,为镇上一户姓安的人家收养,他几乎和我母亲是兄妹,后来结成了夫妻。当初我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就是这么个想法。据说外祖父是一个开明的人,有两撇老式的胡子,话语慢条斯理亲切可爱,这都是父母告诉我过的。我父亲每年都要去县城一趟,有时候我会跟他一起去,有时候也会带姐姐去,有时候他独自一人。我们上门总会带些东西,大部分是镇上的土特产之类的,由于他们的冷漠和城里人特有的骄傲感,以及一直把我父亲当作那个家庭的局外人,父亲每次上门总是很快就离开了。我的祖父和祖母还算不错,他们每次都心怀歉意地挽留我们吃饭。
我对我的祖父深有印象,据我的观察,父亲几乎就是他的一个翻版。据父亲说,祖父当年也受过不少罪。对于祖父的历史我的了解也就这么多,一切可以想象,那么多的历史资料和书籍告诉我,那个年代很多的人都受过罪,他们的人生错综复杂,受罪却是千篇一律。有一个诗人在一篇文章里如此写道:那些日子,许多的人只是一个受难者。这句话和我祖父的浓眉一样令人难忘。至于后来我祖父成为我们血亲里继二哥之后第二个溺水身亡的人,这是始料不及的(关于此,见我的朋友林苑中的小说《溺水手册》,刊载于《山花》杂志2005年第8期)。在此还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我在第一章提到的那个二伯并不是我父亲的二哥,而是我母亲的堂二哥,据母亲说是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兄弟情谊很深的。再有据说我那位未曾谋面的外祖父生前曾经有过一些许诺,那次返乡说他(指二伯)另有所图并不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当然具体是什么我始终不太清楚,我似乎也不想去搞清楚这个复杂的家族问题。无外乎就是那么点散了架的家具和家族传说中的瓷器宝瓶之类的。这点财产继承的小利,如你所知,我那位心地善良的二伯还是不得不放弃了。
父亲从他退伍回家后,改了以前的很多脾性,母亲说他以前脾气不怎么好的,都是因为老爷子惯的。在这个家族里我清楚父亲小时候的到来安家是倍加重视和欢喜的,毕竟他们视他为这个家族的男丁的。他由以前老爷子惯出来的任性,暴躁,变得出奇的安静,平和。我猜测母亲的病体是他沉默下去的理由,当然他的腿被流弹击中成了一个伤残,也使他日后沉默寡言的一个要素。至于那个漂亮的女售货员将他写给她的信件公之于众变成集镇上的笑谈,也对他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要知道,我父亲当年是很英俊的一个男人,我的意思是说,是父亲的自尊使他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人。这样一来的话,他的那些光荣历史也就是和我们说说了,那个时候二哥和我最喜欢的玩具就是父亲退伍回家带回的不少金黄色子弹壳和一些红色五角星。谁也不知道他如何将这些东西带回家的。后来这些东西又成了妹妹的炫耀之物。妹妹至今还保留在一个文具盒内。
父亲对生活似乎没有什么怨言,这正如他那次对返乡的二伯所说,这是老天爷摊给他的,他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父亲还在那天说过另外一句话,他对二伯说,兄弟,老天想在哪儿刮风,就在哪儿刮风,这都是老天的事情。

那次父亲在厨房里忙了半天,烧出了不少道可口的菜。这么多年,你老子其他不会了,就会烧几道菜。父亲咪了一口酒如此说道。母亲坐在饭桌的另一端她满是怜爱的目光看着低头喝酒的父亲。这一幕我至今回想起来,都要强忍住泪水。父亲的酒量并不大,一盅左右,他一生中从不在外恣意醉酒,他知道家里还有一个老药罐在等他,他不能误事。他多半在家喝一点,这是他这些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父亲给我斟了一小杯酒,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和父亲共饮。父亲的脸颊上微微的发红,他喝酒喝得很享受,抿住嘴,总会喝出声响来。他总是不停的用筷子敲着碗碟的边缘,叮叮咚咚作响,示意我们要大块的夹菜,否则他就会自责的说,大概是菜的味道不好。那次桌上,父亲特意摆了两副碗筷,一副是给姐姐的,一副是给二哥的。他在布置桌子的时候,我听见他低低的嘀咕着他们的名字。在K市,姐姐听完我告诉这一幕的时候,她自然感动不已。二哥生平没有照片,唯一的那张全家福上,二哥歪着头,也拍得不是很理想。我对二哥的记忆总有一个隐秘的引点,那就是他著名的花衬衫。一想起二哥,总先是想起一件花衬衫。且说,我与父亲共饮那回,娇美的妹妹还在席间一展自己的歌喉,那声音清冽悦人,我对父亲说,你们说得对,妹妹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父亲望了望我的长发,莞尔一笑。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笑得那么恰到好处,里面什么都包含了,谴责,原囿,狡黠。
在家里我母亲总是半开玩笑的喊我长发,就这样长发成了我的雅号。妹妹总是问我,三哥,大学里都这样吗?男孩子都留长发吗?那么女孩子应该要留短发啰。我的回答使她要高兴得跳起来,我说一进大学不久就要改头换面了。她说,我将来就要剪的短短的,长发虽然好看,但是不利索。后来,这个后来就是我决定写这篇小说之后的若干年,妹妹考进了音乐学院,的确如她所言剃了个短发。我们时而见面还会记起她这个年少时的笑话。当然这都是将来的事情了。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大学意味着一个新奇无比的世界,那得经由一道若干书本铺成的康庄大路。母亲总是打断妹妹的遐思,说,别听你三哥瞎说八道。哪儿有的事情,没得,无论到哪儿,女人都是长发。
二哥对我的长发却有着不同的观点,他曾经如此说过,这样可以打辫子了,我们有鸡鸡的为什么就不可以打辫子呢。此话有道理。
在席上,母亲似乎很少言语,她默默的吃着菜,眼睛一会儿注视着我们,父亲,我和妹妹,一会儿注视着姐姐和二哥的空碗筷。一吃完饭后,母亲就上了床,埋在枕头里哭了起来,她的哭声低低回回在房间里萦绕,这个时候父亲在桌子上就会很有力的敲了敲最大的那个汤碗,声音脆亮。他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
你这个人就是这个德性,跟你说过多少回了!
事实上正是如此,我很少回去的一个小小因素就是母亲总是把每一次的家庭相聚变成一个惨兮兮的局面,我的记忆所及,几乎无一例外。母亲对姐姐充满了没完没了的想念,她颤颤巍巍的抓住我的手,告诉我说,又梦见你姐了。妹妹总是站在她的身边,一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手拿着一条给母亲随时擦眼睛的毛巾。你姐姐也不知道生活得怎么样,以前还有一封半封信,现在一个字也看不见她寄回来了。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多有不便的。母亲的絮絮叨叨的叙述浸泡了泪水。就在我临走的时候,她抓住我的手,说,你要是碰见她就好了。碰见她无论如何要她回来一趟。父亲对母亲近乎谵妄的语言不置一词,我只得安慰她说好的,只要碰见,一定把她带回家。一定,我保证。在这个小集镇妇女的眼里,外界的城市几乎就是一个个长长的连在一起的大街,她固执的相信车水马龙中相逢的偶然。
我是在妹妹比完赛返回家之后才真正的离开的,妹妹的音乐老师一个秃顶的老头,他穿戴整齐,戴着一幅镶金边的眼镜。他是一个外地人,早年在此扎根。老婆是本地人,儿女都无一例外的继承了他的音乐事业,据说大都在省城或者外地,还有一个在国外皇家乐队里。他家的儿女曾经也是我们集镇上有名的人物。集镇上每次考上好学校的,总会在集镇的八水桥附近公榜。他们的大名可谓闻名乡里。想当年我的大名也曾经出现在那个大红榜上过的。此后的几天里,那张耀眼的大红纸上,出现了我妹妹的名字。音乐老师一路上都在夸奖我妹妹的音乐天赋,事实上,妹妹后来成为一名短发音乐家,这位秃顶老师功不可没。那次的比赛场地是在县城的人民剧院,我们从集镇的枫杨树大道一路骑的自行车,那个时候城镇还没有通中巴车。我们整整的提前了一个钟头。当时为了赶时间,妹妹和我都没有来得及吃早饭。我在附近的一家食品店买了一个面包,因为不敢走远,妹妹很想吃碗馄吨,最后只得以一个面包充了饥。虽然我们知道父亲的大哥家就在附近,但是我们出于一种自尊没有上门叨唠。倒是比赛完了后,我们去了祖父祖母家。祖父母两人正在家里看电视,开了门之后,他们都认不出我们来了。
祖父乐呵呵对祖母说,我还以为哪儿来的两个女孩子呢。那回,我的长发的确吓了他们一跳,当然妹妹金灿灿的奖杯也把他们乐得不轻。
音乐老师很是细心,他还为妹妹准备了一杯水,以润喉之用。我们在剧院外面的大厅里看见很多和妹妹年龄相仿的孩子,在嘈杂的人群里,他们一个个都沉默着,只有少数几个和颜悦色,胸有成竹的样子。从妹妹的表情看得出来,她也显然做好了准备。妹妹在那些孩子中间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虽然一个十来岁的小集镇少女身上还看不出什么所谓美丽和魅力来,但是她的样子往那儿一站,你的视线不得不第一个将她挑选出来。
妹妹和音乐老师消失进剧院后台的大门,我的心反而紧张不已。我坐在剧院后排的位置上,静静的闭上眼睛。一切正如妹妹事后所说,那种感觉真好,就像梦一样。灯光照耀着你,舞台上只有一个人,一刹那间你会觉得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灯火在你的头上,犹如永恒的日月。这个话后来作为短发艺术家的妹妹如是说。我听见了剧院里的潮水般的掌声,一波一波的涌动。后来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置身在旷阔的剧院,我的思绪飞越无数观众的头顶,飞向舞台的中心。那里我的妹妹,娇美动人,歌声嘹亮。我将这激动人心地场面转述给父母听的时候,他们都笑了起来。父亲说,难道我说错了吗?我说的哪回错过?他的意思是指他说过我妹妹才是一个艺术家那句话。他的话可谓一箭双雕,既指责了我的长发,又表扬了我的妹妹。

第四章 跑步的但丁

但丁打定了主意,他要和女朋友分手,这个念头缠绕着他有些时候了。他看见她蜷缩在床上,像一只赤裸的大虾。他忽的升起了一股厌恶之情,他恨不得将她扔出窗外。可是这个歹毒的念头还是吓坏了但丁。早晨的光亮在窗帘上飞溅,她的脸部埋藏在一只花枕头的阴影里。他忽的又觉得她很无辜,他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她呢。他舔了舔唇,继续眺望着窗外。远处的大街上不断有人骑自行车闪了过去,在他的角度上看过去,那些骑自行车的人像是从树冠里穿梭似的。近处的巷子显得逼仄而昏暗,偶尔有人响一两声铃铛。但丁回头又望了望床上的女朋友,女朋友还陷在睡眠之中。
他绞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困兽一样。这个情形和大学时代在充满架子床的大学公寓几乎一模一样,那个时候他为如何追求她而绞尽脑汁,费尽了心思。而现在却要将她抛弃。这样两种迥然不一的生活场景犹如一枚钱币的两面。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大学一条漫溢着桂花香味的小径上,那个时候似乎是刚开学不久,她坐在临近一个池塘前的石椅子上看书,脸庞如皎然明月。全身都处在一种静穆之中。她显得那么优雅非凡,她穿着一袭长裙,头顶上的树冠都似乎发出一种神奇的光亮。那会儿但丁不得不被吸引住。女孩有好几次都坐在那儿静读,那些树荫的深处有很多的椅子,椅子上也坐着一些在读书的人。但是这一切,包括后面的花丛,都形成了一个曼妙的氛围和背景。这些都为她而存在。但丁开始心神不宁,但丁开始悄悄的尾随着这个女孩,后来女孩说,其实她早已经发觉。但丁对女孩的跟踪没过两三天的工夫就有了进展,首先是她住在哪栋公寓,经常上哪个自修教室,在几号餐厅就餐,甚至她的饭盆号,班级信箱。但丁都了如指掌。很快他就开始真正的行动了。
但丁之所以成为一个诗人,这大概和很多的诗人的经历相似,都是因为爱情的缘故(当然这说法并不绝对),为缪斯所钟爱的。现在难以想象,但丁在那些个夜晚写了多少诗篇,那个时候他激情澎湃,诗思泉涌。女孩后来成为他女友后,将很多的求爱信给但丁看,但丁替自己捏了一把汗,因为他发现有些家伙的诗艺完完全全的超过了自己。当然他要做嗓音最亮的公鸡。他要一直唱下去,直到母鸡低下头来,掀起屁股。这个拙劣粗俗的比喻融汇在但丁后来的诗篇里。
但丁记得就在这一年,宿舍里两三个哥们纷纷恋爱,只有一个来自边远山区的小伙子,还处于一种焦灼的状态。那个小伙子长得很是粗壮,腱子肉很是发达,他每天在临睡前都要做譬如俯卧撑,或者举哑铃这样的活动,以此抵消春潮涌动的情欲。但丁记得自己在帐子里写情书,情诗的时候,总是能听见这个山区小伙沉重的鼾声在架子床上上下起伏。
至于但丁曾经数次去过教堂,除了几个亲密好友之外,几乎鲜为人知。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遇见这个女孩。在但丁看来这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经历,相较之他开诗歌朗诵会,办文学社刊物,这甚至有些亵渎神灵。要知道他当初去教堂就是希望能够自己得到救渎,因为他去那儿聆听唱诗班的歌唱,阅读教义,都不是因为宗教信仰,他是一个自由无神论者。他只是想从那些禁欲风格的文字里,从那些缠绕尖顶的浩荡的音乐里找到一条捷径,那就是如何平息自己的情欲,让自己躁动不已的灵魂安静下来。那个时候的他桀骜不驯,傲慢,趾高气昂,有著名的飘飘长发,在校园呼啸来去。
事实上,他站在教堂那些面目各异的人群之中,但丁只感受到了一种尘嚣和纷杂。静穆犹如清凉的石子反而激起了内心的涟漪无数。
除了去教堂,但丁还努力尝试过其他方式,试图来平息自己的躁动,譬如阅读,譬如爬山,譬如洗冷水浴,譬如打球,譬如跑步。也包括那个小伙子的俯卧撑,举哑铃运动。而这些对他难以奏效,因此他每次听见那个山区的小伙子站在内走廊上呵呵的嘴里大叫着,并且浑身大汗的时候,他完全理解。理解他的亢奋,也理解他的疲惫。
后来但丁的变化就体现在他的诗篇只为一个人而写,而不是为那些在校园小径上来回的女孩们,确切的说他不再为一个雌性生物写诗,那个皎然如明月的女孩子从一个群像上凸现了出来。那会儿,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但丁只为一个人活着。
但丁的女友比他低一级,因此迟一年分配工作。但丁分到了这个城市的一家小发电厂,从事文字工作之余去堪察街道上空那些错综复杂的线路会不会在一个不期而遇的日子里冒出火花来。一度但丁以为这是一个奇怪而有意思的工作,他也曾经目睹过那些噼里啪啦的蓝色的火花,也目睹过街道和社区陷入一片黑暗之后人们的惊慌失措,很快,但丁就开始觉得索然无味了。这些在他看来,永远是一件件修修补补的工作。那些文字材料也是如此,长年累月犹如一件古怪的大衣,每年的事情总要像补丁一样打上去即可。在那些日子里,但丁养成了一个糟糕的习惯,那就是每次他坐车去西郊看望大学女友的时候,总是不放过经过的每条街道上空的那些电线。这是一个不知不觉的职业毛病。在至少有一年时间内,但丁的目不斜视,趾高气昂就是这么来的。他单位的很多人几乎都拥有这个毛病,在不知情的常人看来,他们都好象藐视人生,怀才不遇,
但丁也是能意识到这点的,后来他强迫自己上了公交车后立即入睡。有座位的时候他总是头歪在一旁,呼呼大睡。逢到人多,譬如上班潮,旅游热的时候,他就会一手扶住栏杆,或者手握拉环,只要需要,他都能轻松站着入睡,将头埋在臂弯里,他有这个本事。因为他的地点永远是终点站,车子停下来后呼拉一声,他总是能清晰听见准确醒来。那个时候的但丁经常在这个两点之间来来回回,虽然两地之间的距离只有十一站,但是疲惫总是有的。后来他降速似的低下了往返的频率,因为大学女友的考试,或者因为他制造出来的无伤大雅的小争吵,使他有理由休息上一阵。大学女友也通常选在周末来但丁的单身宿舍,但丁逢上周末是高兴的,比吃红烧肉(他最喜欢的食物之一)什么的还要高兴。因此但丁最愿意过的日子就是周末,他认为对于世界上所有分离的情人应该给制定出一个特殊的时间表,那就是将一年中所有日子抽空,只剩下周末。那些大汗淋漓,活色生香的周末。然而,这是想入非非,做大头梦,他的女友用玉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呀,就是爱做大头梦。然后说完翻身骑在但丁的身上。

但丁的女友曾经数次要求去但丁的家,那个家出现在但丁的诗篇里,有一条通达的枫杨树大道,鸡冠花环绕的房屋,亲切的傻子,难忘的家人。但丁总是未置可否,他拿不准应该不应该带她回去,有一次差点就答应带她回家了,可是后来他家里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但丁改变了主意。家里的连串的变故使大学时代的但丁神采飞扬的形象略显黯淡。那段时间他热爱上了跑步。还爱上了喝酒。他总是喝得烂醉,他的女友总是在大学附近的那几个小酒店里找到他。有一回他头上满是鲜血,坐在地上,旁边的一个啤酒瓶如花开裂,只见他痛苦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就是在那个时候,那段痛苦在他的发丛里留下了一道疤痕。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结束这段痛哭流涕的历史,但丁的女友有着很大的功劳,她像是一头温柔的母兽给他抚平了心上的伤痛。如果没有她,但丁自己也清楚那会儿他将落拓无比。但丁出现在校园甬道上,依旧神采奕奕,他打着手势激烈的和他的同窗说着什么,或者一路搂着他的女友招摇过市。总之但丁挺过了那段时期。
但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她毕业离校的那天,他将大学女友和她的十来个纸箱和一个大旅行箱接到家的时候,他惊呆了。他的家仅仅就是一间宿舍,十几平米。他的大学女友是一个弊帚自珍的女孩,她的那些物品无一例外舍不得扔掉。那些纸箱和皮箱马上就将宿舍塞满了,忽然之间他的这间单身宿舍成了一个临时的仓库。得承认,这个成了但丁心理上的一个隐患意识。当生活真切的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没有想到竟然就是如此的令他难堪和措手不及。但丁只得先将大学女友安置下来,他和她的女友来到女友的单位,那是一所职业学校。学校以培养一些技工为己任,据资料显示已经有将近六十年的历史,而此前但丁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他尊重女友的选择,当时她的大学女友有两个地方可以去,她的女友在他们系里出类拔萃的,系主任很热心的帮她联系了几个单位。其中一个是一个叫电力综合研究所,这是一个福利待遇各方面都不错的地方,还有一个也就是这个职业学校,系主任主张她去研究所,在系主任办公室,系主任翘着二郎腿,弹动着手上的香烟,眼睛盯着但丁的女友说,你去这个,这个地方好。而但丁的女友斩钉截铁的告诉系主任,她选择后者。
当时系主任问她为什么,她如实地告诉了他,因为她的男友的缘故。系主任摇摇头,表示无话可说。后来女友告诉但丁,那个系主任在表格递给她的手里的时候,还摸摸了她的手背。她当时恶心极了。几乎很潦草的填了表就奔出了办公室。她告诉但丁那简直就是一场屈辱。她真切的看见系主任的浓黑的鼻毛,还有焦黄的手指,她当时真的觉得恶心极了。
后来但丁和女友找到了女友单位,讲了他们的窘境。强烈的要求单位给安排一间宿舍。领导还算不错,很是理解年轻人的处境,他答应尽快解决。后来确实是解决了,但是但丁的女友又不是很愿意去住,因为那是一间低矮的平房,在学校的最南端。要经过一个小小的竹林,有一排三四间的小平房。砖墙斑驳不堪,显然那是一间多年弃置不用的房子。但是无论如何,但丁以为一定要让这个房屋发挥点作用,和他那间在若干里之外的单身宿舍共担承担两个年轻人的物件,爱情,汗滴和喘息。这间房子的好处在于,寂静。没完没了的寂静。但丁女友是无法一个人在这里过夜的。小竹林几乎将学校隔离了开来。围墙外是一条少有人走的陋巷。一到学校放了晚学,整个学校就空荡荡的了。竹林里有一片草地,在绿荫里葱茏可爱,颇为隐蔽。有一次但丁还要求和女友到那里做爱。被女友一口拒绝。否则那里真有点太初有为的意思,正如但丁在诗篇里这么写道:乐园的柴扉,无人看管,只有亚当和夏娃坐在午后。这个局面到了后来才有所改观,就在第二年就这个隔壁的房间里住上了两个新来的女大学生,他的大学女友才可以勉强中午在那里睡一个午觉。大抵是有了伙伴的缘故,但丁的大学女友开始有了些胆量,她开始不再要求但丁,一定非得来此过夜。以前她总是这么说,我一个人在这里怕的,你要来,一定要来,哪怕是跑也要过来。
但丁庆幸自己的跑步成绩还算理想,这得感激他在遭遇家庭变故后那段落魄的日子,他那个时候几乎天天跑步,风雨无阻。现在他的那个狗窝似的家离站台有大概五分钟的距离,因此他到站台等车有一段路程。他总把时间算的准准的,几乎到了分秒不差的地步。可是有段日子因为公交路线调整,路段维修,公交车的时间表有点凌乱不堪,那个时候如果你经常在王家洼乘车的话,你就会看见一个年轻人,一头长发,他跟着车子一阵跑动。有时候车子会停下来,有时候却不,这个时候你会听见,那个长发年轻人狠狠地骂了一声:我操!
然后的他影子会停在路旁,弯下腰双手扶膝,垂下头来。毫无疑问,他就是但丁。

但丁做得出的决定很是惊人,他先是吵了单位的鱿鱼,然后又将炒了女朋友。驱动他如此去做的根本原因是他想前往K市,过一种他想过的生活,像他的那几个搞艺术的朋友一样,一天只有一顿稀饭,两三条萝卜条的生活。在K市的西郊安贫乐道,他们在那里写诗,画画,勤于艺术。有一次她向他的女友复述了他的愿望,可是他的女友却给予了冷嘲热讽。她如此对他说,你省省吧,那都是一些做梦没有做醒的疯子。但丁无话可说,其实那只是一个表面的想法。他之所以前往K市,真正的意图其实是寻找他的姐姐。但丁至今有意保留着当时姐姐写回家的第一封信,信件上的邮戳告诉他,姐姐有可能在K市生活。只有在那儿,他才有可能会与姐姐相逢。那种可能性的存在只有建立在他踏上K市的土地之后。
有段时间,他经常梦见二哥,他的二哥穿着一件花衬衫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城市街道上他落寞而行,蓝色的火花在他身后噼里啪啦的绽放。他必须完成这个心中珍藏已久的夙愿。当后来他真的见到姐姐的时候,他才明白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只要你认定了去做,事情就会出现惊喜的面目。可能性才会变成真实。
至于他满心希望离开此地,前往K市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事情,那就是要极力摆脱一个女人的诱引。那个女人是他的同事的老婆,长的很妖艳,也很性感迷人。那会儿他除了埋在一些毫无新意的文字材料里,便是在街上勘查天空里有没有电线头爆发出蓝色的火花。就是这个奇怪的工作使得但丁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认识了这个女人,确切的说是看见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那家房地产公司位于滇星路,那里是一个老街区,那里也是一个经常出现问题的路段。这个城市的人们对这个路段梧桐树丛里经常爆发出丝丝蓝色的火焰,都记忆犹新。但丁站在街上,头仰起来看那些噼里啪啦的小火花。他先是感到一阵清冽的芳香向他袭近,然后就听见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和那些噼里啪啦的小火花一样,很有感染力。
但丁后来回忆他们在街头相遇的一刹那,犹如梦境。他依稀记得他听见女人的声音后转身就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但是却找不到她的视线,等找到了,却让他心头一颤,因为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淡然,在这淡然的背后还有一些忧伤的味道。这让但丁莫名的脸红,他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之后就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段时间他总要去大学看望他的女友,每次看望后总是会有些争吵,这让但丁想起来好像他乘车去那个校园仅仅就是去找一个人撒气似的,这个事件表明但丁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有着强烈的自尊。他受不了别人眼神里的淡然甚至不屑,女人,尤其是那些貌美的女人(事实上这类人有强烈的征服欲)。那个时候他的女友并不知道他的内心这一变化,悄悄地接受他的诗人式的喜怒哀乐,反复无常。的确,他的女友也已经习惯了,当他在他的那间逼仄灰暗的宿舍向她正式提出分手时,女朋友出奇的平静,并没有像但丁所预料的那样,哭泣或者和他厮打在一起,甚至一个枕头都没有扔过来。她只是平静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然后冷冷的说了一声,好吧。事实上她的脸上写着一句话:谁还稀罕,我已经受够了。
那个时候他的大学女友一点也不清楚他的内心,就是连他后来在这个小小单位结识的一个好友也不清楚。戏剧性就出现在这里,这个好友以前练过体育,参加过一些田径比赛,笑容灿烂,为人憨厚。有一天他邀请但丁去他家喝酒,但丁如约而至。给他开门的正是那个曾经在路上和他目光相遇过的那个女人,这种巧合也使但丁坚定了他去K市的决心,只要注定遇见总要会遇见,老天爷迟早会安排这么一个机会。
她皮肤白皙,全身洋溢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春意。但丁以为敲错了门,她却喊住了他。他被让进屋。她告诉但丁她丈夫也就是他好友上街去买一些熟食去了。房间内只有两个人,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但是但丁感觉到她的眼神,那种骄傲感已经荡然无存,眼睛里闪着另外一种东西,那是一种独特的光芒。这同样又让但丁不知所措,他微微涨红着脸,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他努力的避开那种热辣辣的直视,浮皮潦草的回答着女人的问话,事实上他们都同时意识到了问题的虚渺,和各自的心不在焉。好在过了一会儿,他的那位憨厚的好友拎着几个塑料袋回来了。
当时但丁心里忐忑不安,他的内心倒担心起来,他别和她有什么故事,他暗暗的对自己说,你别想。


第五章 鼻涕,鼻涕

但丁和这个女人的故事始终被他自己所控制着,甚至有一次他差点被突破了防线。他拒绝被引诱。他大声的对那个女人说,不。女人舌头和手都缩了回去。这个使后来的但丁略感宽慰,他相信欲望是可怕的,但他更相信救赎的力量。可是女人的鼻涕,却激发了他的另一丝感情。他不得不想起了他的傻子二哥,他觉得他们在哭泣的时候是一致的,悲伤,甚至绝望。他问,二哥,你到底怎么了?二哥说,他想要一个女人。那次贯穿集镇的一条河流上正飘过一具美丽的女尸,人们以此消遣二哥,他们对他说,你不是跟你妈妈要个女人么,那可是现成的,下去把她抱回家吧。二哥当时信以为真。就真的下了码头,站在水中,张开双手。但丁和他的姐姐在K市相遇时还提到了这一幕,他姐姐说,她怎么能忘记呢,当时还是她将水中的二哥拉回家的。他全身湿漉漉的,哭个不停,脸上满是鼻涕。但丁记得姐姐说的时候还面带愠色。
但丁面对女人哭泣的时候,已经是第几次来到那扇铁门里了,他似乎记不清楚,这让他晕眩。他为什么要这样呢。他的步子是沉重的。他看见过母亲的哭泣,邻家女孩的哭泣,大学女友的哭泣,还有后来姐姐的哭泣,可是这个女人的哭泣却有一种令他难忘的力量。为什么会这样呢?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暗淡的天花板上有一些水渍,弯弯曲曲像一条蛇。但丁想,我们都不能被蛇所惑。他记得不知是在那本书上的一句话:肚脐之下无道德,但是撒旦就在那儿。这话深深的刻在他的脑海里。这是深刻的缄言,可怕的悖论。大学女友已经从他的眼前消失了,确切的说,已经从他的房间内,怀里,天花板上,甚至那个简陋至极的抽水马桶上,还有唇边,彻底的消失了。大学女友将门狠狠的关上了,留给他的一声关门的巨响,但丁觉得脸上像是受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撵走女朋友,为什么要将自己从生活里开除,置自己于一种绝境。仅仅就是因为要前往K市寻找自己的亲姐姐吗?或者说他就要真地去过一种一天一个馒头,一根萝卜条的艺术家生活吗?再说那种寻找,无论是对姐姐,还是对艺术之真谛都是一种不确定的寻找。很有可能一无所获,他后来如此对姐姐说到,我那会儿觉得就是和命运,偶然打了一次赌。还是必然胜了。但丁将目光继续盯住天花板,那里似乎在滴水,那滴水就要滴下来,甚至就要滴到他的鼻子尖上来。当然这是他的一个幻觉。他的确对那个女人的鼻涕记忆犹新,他记得那滴鼻涕,清澈浑圆如水滴挂在她美丽的鼻尖上,但是很快,她用手掌轻轻的一抹,就不见了踪影。但丁开始有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饥饿在啃着他的肠胃。
他还没有吃早饭,时间已经不早了,太阳高过了那边楼顶。那边的楼顶上的镏金水塔闪着刺眼的光亮。他开始寻找吃的东西,在他寻找的过程中,他的肚子连连的鸣响着。他没有找到吃的东西,桌上,抽屉里,没有,它们出乎寻常的清爽。他本能的摸了摸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他记得自己从厂里回来,那情形历历在目。他一把抱起女友说,我不用去上班了,我解放了。你真的去做了?!这一切不是玩笑。女友捶了他一顿,并且无情的痛骂了他。那我们吃什么,你疯了吗?!她这句话还在他的耳朵里回荡着,是的,他真的疯了。他开始从那个简易的塑料衣橱里找到另外一件冬装,他记得有钱放在那衬里的一个口袋里的。可是他摸索了半天,没有。口袋同样空空如也。后来他才想起来,这笔钱早就花光了。但丁开始痛恨起钱来。他坐在床沿上,开始将一件件旧衣服拿了出来,期望一丝希望。最后在一件春秋装里找到了一个硬币。
口袋里面有一个丝缝,硬币就从那儿滑了进去。他沿着衣服的下摆,摸到了一个硬币,那个硬邦邦的物质使他差点要流泪,之后又摸到了一个,又摸到了一个。竟然一共有九个硬币。他后来下楼去附近的一个馄饨摊上吃了一碗馄饨。他有点百感交集,他想起了在县城剧院门口妹妹渴望一碗馄饨的情形。馄饨摊子显得很简陋,几乎就是一个平板车改造成的,上面案板干净,那些玲珑的小摆碟里的葱花绿油油的,锅里水在翻滚,馄饨一个个白白的,懒懒的,软软的。下馄饨的是一个四十岁开外的女人,脸面素净,双手纤细,上面沾着葱花和油彩。
他为什么要一步步的走向那栋楼呢,他知道他的好友那个憨厚的家伙并不在家。而她是在家的。一个月前,那家房地产公司因为一栋危楼官司消失了,她由此失业了。她说她已经换了几个工作了。她现在每天就在等工作,等工作也是她的工作。而他却彻底的抛弃了工作,曾记得有人这么问他,在什么地方上班。他说抄抄写写,然后就是在大街上看看逛逛。说起来,这个古怪的工作别人很难相信。世上还有这么个工作?后来他跟女朋友戏虐地说,那是一个低头,和仰头的工作。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女朋友那会儿总是笑着捏着拳头打他。现在没有人问他做什么工作的了,人们总会不无谴责地说,干吗好好的工作不要,有人找不到工作,你不是有病嘛!那个女人也这么问他,你为什么要抛弃你的工作呢。他说,我要过一种自由的生活。他当时是这么说的,脸上满是欣喜的光亮。那栋楼似乎很近了,小区里安静的很,很多的树绿荫如盖似乎更加增添了小区的静穆。
他为什么要去呢,他本可以一走了之的。他应该直接上车离开。这种可怕的渴望撕裂着他的内心,他似乎听见另一个人在他的体内喝斥他。你要去干什么呢,你去了不等于是要深陷泥潭嘛。你应该止步。但丁在大楼下有点迟疑。这个迟疑的身影和以前有所区别,以前仅仅是上来都是可以计数的一次两次,而这回可能是最后一次。他记得每次他去的时候,她总是眼露惊喜之色。他想起来了,这个有一个过程,先是但丁拒绝了她,她的倾诉夹杂着泪水和鼻涕,然后她悄悄的置身在沙发上,紧紧的贴近了他。然后她要将舌头伸过来,把他的手领到了她的身上。他的手像一个迷茫的孩子,来到一个山岗上,突然,一切就嘎然而止,他几乎大喝一声,不。房间里的一切中了魔法一样,停止了。呼吸和尘埃。
后来他就夺门而出了,下了楼梯,奔了出来,上了大街。他喘了一个口气。楼洞犹如火热的枪膛,他就像一颗子弹射出来似的,他扶住一棵树。喘了一口气。待他喘息而定,重新进入生活,下面就意味着谎言的开始,首先是她的女朋友,那时候她总是问他,你怎么了,心神不宁的?要么直接的用玉指点了点他的头,你在发什么大头愣呢。或者会这么说,你坐在这儿,魂还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呢。之后就是那个好友,憨厚的田径运动员,那是个好哥们。他憨厚的笑脸,总会飘荡在他的天花板上。但丁觉得他的憨厚正是对他的告诫,或许还有对自己的嘲讽。他感觉到面红心跳。谎言开始,覆盖了真相,一切循环往复,他每次去他家,总是和他喝酒。而和他的女人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既没有她的鼻涕,也没有他的惊愕。这就是生活的奏鸣曲。
可是,这一切是真的吗?还是缘自于他阴郁的思想,无聊的想象?过去的生活和微薄但有力的想象交杂一起。无法剥离,难分彼此。这一切是模糊的,又是真切的。谁都知道但丁是一个耽于幻想的人,他有时候被自己所惊吓,一颗想象里的沙粒却有千钧之力。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会因为一件花衬衫而号啕大哭,还会因为一个美丽的背影,健美的小腿,而诗兴大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但丁同意他那个写小说的朋友林苑中的说法,较之于小说,生活有时候真的只是一种更为拙劣的讲法。但丁已经无力记起了,他也不愿去分辨什么,他只记得清水鼻涕挂在一个不育者的鼻尖上。对了,这是关键。不育者。
他们是从这儿开始的吗?女人的叙说是从这儿开始的。她哭哭啼啼,这是大不幸。谎言是继续着,他成了这个家庭生活秘密的窥探者,应该说这是偶然间完成的,但是他却必然的面对这个生活和道德难题。他的手被她的手紧紧揣住,一手的颤抖激烈的汗。她告诉他,她很想要一个孩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她想得要命。她还说自己去查过了,问题大概出在她的丈夫身上。可是他不肯去医院检查,死活都不去。就是这样。说完,有一滴清水鼻涕来到了她的鼻尖上,悬而未决。她说,难道我不够漂亮吗?当时她就是这么说的,当时但丁说,不,这不是一回事。她的眼神他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在天花板上直射着他。她妩媚动人的说,其实是一回事。然后她就消失在天花板的潮斑里。……似乎但丁总是疲倦的睡去。他能给于她那一滴珍贵的精子,那一小滴粘稠夹杂着狂欢气质的体液吗?不,但丁在内心里拒绝将自己的那滴射进她的湿润的体内。他要做一个背德者吗?可是天花板上的那副眼神,几乎让他又寸肠肝断。他的脚步随着他的追问,变得一会儿轻快,一会儿沉重。但丁和她的故事晃荡着一连串的“不”字,他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肉体和灵魂的搏杀。
后来但丁在他的一篇文章里如此写道:她很性感,动人,是有足够的魅力让我进入她的裙裾的。
那是一个熟悉不过的门楼,灰暗的色彩,里面几乎塞满了一些生锈的自行车。但丁扁着身子拾级上了楼梯,楼道里一直是黑乎乎的,充满了一股霉腥味。但丁是不能忘怀的,他记得楼道的黑暗里还传来一些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们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产生回响,这种回响犹如来自一个美妙的子宫。就在他一直盘旋上升的过程里,他还能听见有优美的钢琴声传来。那美妙的旋律在幽暗的楼道显得异常动人,后来他在独处的时候,这一美妙的旋律就会袅袅向上,一路将他提升。他总会感到灵魂出窍,飞上了天宇。旋律慢慢的远了,就在脚下的楼梯口飘荡。事实上,他来到了她的门口。女人果然在家,她慵懒的拖着长长的声音说来了。他等待她开门。他忽得有点紧张。双手在发汗。他能听见她的脚步在水门汀上划过的声响,那丝款款而来的波浪。
女人拉开了门,她对他的造访似乎已经没有多大的惊喜,但是还是很有礼貌的将他让进屋内。他习惯的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沙发的对面墙上可以看见女人和他的好友的结婚照,女人披着洁白的婚纱,脸部发出迷人的微笑。他的好友偏着头,姿势和表情都略显生硬。以前来,他都要对此说上一两句,甚至有时候会逗笑女人。也就是说但丁有时候是一个俏皮幽默的男人。这次,他没有这样做,甚至没有看墙上的照片,他的视线一路越过客厅,厨房的窗口飞向了外面那一片白光。那片白光很耀眼,但丁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内部有一种欢腾。他甚至觉得自己犹如一根白色的羽毛飘出了窗外,在飞扬,然后轻轻的下坠。
女人给他沏好了一杯茶,然后在他的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闻见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女人先是静静的坐着,然后几乎就在他的面前走动了几回,如果说以前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在她的额头,甚至美丽的躯体上,那么这次他无法拥有一道坦然清澈,活泼而惬意的目光。的确,这一次他的目光用胆战心惊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女人去看了窗户,或者去了洗手间,事后他明白她的走动是为了引起的主意。是为了让他的目光降落在她的腹部地带:那里已有骄傲的内容。她款款的依旧滑着在水门汀上的美妙波浪,然后她依旧坐在他的对面,看他喝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这段时间过得好吗?你好像有好些日子不来玩了。女人的声音还是那么富于磁性,她的喉间似有一个美妙而动人的簧片。但丁喝了一口茶,眼睛不敢看她,只是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有一个小小的圆圈,在那个圆圈里,她穿了一双拖鞋,拖鞋像是几个绿色藤条编成的。他看见女人的脚趾头,安静整齐的排列着,充满了贞节的色彩。她似乎意识到他的视线投向了这里,然后本能性的往后移了移。他还看见了她的脚踝,她的脚踝骨从一片柔滑里突兀而起,非常性感。但丁听见自己的呼吸开始有点杂乱。他再次喝了一口茶水。
这个一幕但丁是无论如何都忘记不了的,他的视线是慢慢的上升的。女人的腿白皙无比,上面还可以看见蓝色的血管。女人的两腿很快消失进了那裙裾的深处,但丁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的目光停止了,女人的躯体显得臃肿,他明白了过来。女人的视线和他相遇了,就在客厅里,他似乎又重新找到了那次街头的那种目光。但是很快就是一片慌乱。但丁感觉到体内的热血蓬的一下全部涌到了脸上。他像是受到了一场莫大的屈辱。
这就像一个秘密被揭露后的那种残酷。那种以往到来时候房间里的那种迷人,甚至那种谎言夹陈的暧昧,一下子被粉碎成齑粉,然后经不住呼吸和一阵微风,便消失了。他和她的故事就是这么结束的。但丁坐在沙发里,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他像是忽然间找到一个话题,那几乎是一个美妙的借口。他离开后不久,他又为这个借口痛恨起自己来,他忽然间觉得,女人应允的那点路费几乎把他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收买者。但丁在他那篇文章里如此写道:那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借口,巧妙的阉割了真实。当她站起身来,来回的在我的面前走动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美丽的魔鬼有了身孕。其实她摇晃着臃肿的身躯向我的道德提出了挑战(她的眼神似乎一直在说,你不帮我,有人帮我)。我红涨着脸,在她问我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我顺口说,我想借点钱。我要前往K市。事实上我还没有抵达目的地,就蓦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一个双重屈辱。这个美丽的魔鬼呵。

第六章、相会在K市

但丁终于来到了K市,他一下车先找到了他那个搞艺术的朋友,并且在那儿住了两三天,然后就离开了。他找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他的朋友正站在那儿作画,但丁的到来令他倍感意外,他将自己拮据的零钱拿出来,在旁边的一个叫金凤酒家的小饭店吃了两碗面条。他沾有油彩的指头和欢快的语气使但丁难以忘记,他对但丁说,谢谢你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奢侈过呢。我一直对自己很苛刻,这没有办法。这个场景后来还多次为他和但丁所提及。他们从小饭店出来,穿过一路的灯火进入暗淡的小巷,然后到达朋友的蜗居。这间小窝的背后,就是一条铁轨。他们激烈的谈论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模模糊糊的睡了一会儿。在睡梦中,火车穿过了屋后的黎明。在那两三天里,但丁感觉到他的梦境一直是剧烈的颤抖的。
他不得不选择离开,一个是他无法忍受火车在屋后的轰鸣,他简直无法入睡,在他朋友的蜗居里,那两三天的时间他的睡眠总计不超过三五个小时。这让他大伤脑筋,但丁是一个需要梦的人,他需要一个开阔的梦境,为花丛的光芒所照耀,那里聚居了他傻子二哥,父母和亲人。再一个是他的艺术家朋友那一天几根萝卜条的生活他真的应付不来,那位朋友姓刘,和他一样有着长发,桀骜不驯的脸孔,他的蜗居只有几平米,整个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凳子,一张桌子,此外就是满目的书籍。书一摞一摞堆放的到处都是,看上去随时都会摇摇欲坠。朋友有一张大大的画架,因为没有地方可放,画板几乎就巧妙的钉在了墙壁上。那幅画至今还印留在但丁的脑海里,画面充斥了纷乱的色彩,它犹如一个旋转的星空,漩涡一层层递进,你的目光不得不被吸了进去。这幅画几乎就对着门,一进门就能看见。他的朋友一手拿着画笔,他的形象后来被来西郊的记者描述为:门槛上的天才。在关于这位西郊艺术家的文章旁边还附注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位身体瘦削长发飘飘的年轻人正是站在门槛,手执画笔,伸向墙壁上的画作的。后来这位朋友一直坚持画漩涡,他是巧妙地将行为和画作结合起来的一位艺术家,他告诉过但丁,他要一生只画一个事物。那就是漩涡。因此圈子里人都叫他漩涡。
但丁在西郊还结识了很多艺术上的朋友,譬如画家,诗人,摇滚乐手。那是一群几乎一直处于一种梦境里的人。他们的眼神,和他们的着装都充分的说明了这一点。坦诚地说,但丁一度想在此定居下来,试图和他们融为一体,因为这里的一切符合他的想象,一种乌托邦的想象。可是很快他感觉到在这些人中间,他们都拥有一个奇怪的逻辑,那就是他们能够同甘苦,却不能共富贵。一旦在这些人群中,谁先获得了成功,无论是出名还是获利,就意味着这个人被逐出了乌托邦。虽然谁没有去将谁的东西搬出了屋外,只是只要有谁的画作被频频邀展,或者被外国人看中买了好价钱,那么这个人就会得到一些言不由衷的赞美,然后就是一种持续的沉默。这种沉默最后会将此人送上路。熟悉西郊的人都知道,这里的艺术家一茬一茬的,就像一茬茬的麦子。但丁那个专画漩涡的朋友只是其中一例,他也是被大家的沉默逐出了西郊。在西郊的那间简陋的屋子里,据说如今有一个扎辫子的青年人住了进去。
漩涡后来在一次画展中见到了但丁,他激烈的邀请但丁去他的住处玩,漩涡自然今非昔比,大把的美元和全国各种各样名目的画展艺术展把漩涡改造成了一个成功人士。他不再落拓,衣着整洁,脸部坚毅,全身洋溢着艺术家的气质。当他和但丁站在画廊的一条过道上谈及他的过去以及那个十几平米的时候,仍然心向往之,他对但丁说,还是应该那样生活。真的,这其实也是一个可怕的悖论。你在那个昏暗的蜗居里,过着土拔鼠一样的生活,期望着一天能够艳阳高照,可是一旦你真正的置于这一优裕之中,会忽然间发现,你的床虽然大了,却没有以前的舒适,你的画室比以前不知道大了多少倍,但是已经找不到过去的感觉。他的画室但丁去过,那简直就是一个大的仓库,大的几近奢侈。他的画室离他家不远,地处东郊,山山水水风景优美。漩涡的家,堪称完美,家里的陈设富丽而不乏艺术气质,漩涡还有一个外国老婆。在但丁看来,漩涡的家,和漩涡的白种女人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几乎完全认同了那些在西郊艺术家们嘴里的豪言壮语,他们的梦想,艺术的天堂就是有一把把美元,一个白种女人,还有一座大大的画室。
虽然但丁一度难以苟同这一粗俗而功利的说法,但是当他置身在漩涡的家的时候,他想,艺术家应该这样生活,并不一定永远须潜在炼狱里。
但丁在接受漩涡邀请的时候,他刚刚从生活的困顿中摆脱出来,他已经有了几次露宿街头的经历。他还被人家殴打过几次。他从漩涡当初那个背靠铁轨的小屋离开之后,先是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走逛逛。他也想找个临时的活来干,可是他的长发和文弱书生的样子,谁也不愿意收留他。那时候他的口袋里还有二百块钱左右,他前往K市的路费总共加起来才一百五左右。在第四章出现的那个女人给了他整整四百元。当他一下车后,他意识到了这笔钱带给他的耻辱,这是一个有着非同寻常强烈自尊的家伙。在此后的K市生活里,他一直没有停止盘算将这笔钱逐一花光的念头,直到在一次乘公交的时候,被人扒去为止。如果读者您对但丁的这段耻辱的来由不甚明了,请反复读前面的第五章。
但丁在临离开西郊前,给了漩涡五十元。此后又多少不等的给过一些在街头出现的那些瞽者,乞丐,街头卖艺者。再除去他的一些饭钱,事实上他最终被扒手光临的口袋里已经所剩无几。但丁几乎在K市的一些人群聚集的重要场所出现过,譬如商城,广场。他坐在台阶上,看着人们在他的面前来来往往。他之所以频繁的出现在街头巷尾,完全是出于一种执拗的想法。这个想法使街头的但丁成了一个东张西望的形象。为此但丁还被不止一个便衣盘问过,他在他诗篇里把他们描写成了一些贪婪的乌鸦。“激烈的乌鸦,/他们盘旋在你尸骨的上空,/他的尖啄使整座城市发出空洞的回响。”当他在街头溜达的时候是满心期望能遇见姐姐的,在街上他的目光追随过一个个貌似姐姐的身影。但是这个奇迹的发生,要在四五天之后才能到来。确切的说这一天就在他去往西郊的第三天。他是在漩涡家呆了两天之后前往西郊的,西郊的狭仄和美丽,西郊的灰暗和灿烂在漩涡不无相悖的言谈里获得一种别样的光芒,令人有了重返的情怀。
去往西郊的车晃晃荡荡,几乎塞满了人,车内混杂的气息一度使但丁恍恍惚惚间仿佛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他像是如当年一样乘车去会女友。K市市民的本地口音提醒着他,他正往K市著名的西郊而去。就在他站在车上,眼睛眺望大街上形形色色广告牌和人影的此后四十八小时,他见到了他期盼的奇迹。他在他的姐姐面前流下了泪水。这泪水可谓百感交集。西郊的变化除了道路,巷道,还有日益高涨的房屋租金。有一批艺术家在为此伤透了脑筋,随着一批批记者,一些洋鬼子的到来,事实上西郊已经成为K市著名的一个区域,那些狡黠的房东们嗅觉灵敏小心翼翼的将房价做到了水涨船高,当但丁到达的时候,他们正在激烈的谈论着房租和一个叫黄铉的画作。黄铉已经被大家认为是新一拨艺术家里的天才,大家已经感知到他的成功指日可待,当时已经有外国人在他的画作面前迟迟不去。他们都感到,他们轻松欢愉的日子就将降临。他们对但丁说,你他妈的来得正是时候。
事实上,就在第二天,那个来自大洋彼岸的家伙终于买走了黄铉的画作,黄铉在附近的一个酒家宴请了几乎在村里居住的所有艺术家。这几乎已经成为西郊一个沿袭下来的传统。艺术家们在吃喝时候一如既往的保持不羁的风度,他们面红耳赤。激烈的想象未来。在那一刻里他们彼此原谅,彼此吹捧,稀里哗啦,乒乒乓乓。酒气弥天。就在闹哄哄的氛围里,但丁发现黄铉在接受了大家的祝贺之后,一直保持沉默。或许他已经明白席散人走的凄惶。黄铉是后来来到这里居住的,但丁在此逗留的时候并不认识他。但是他们之间已经拥有了一种难得默契感。后来黄铉说,男人之间的默契除了能谈谈艺术,诗歌和绘画,也应该包括到这种地方的默契感上。他说他之所以邀请但丁同行,是因为但丁是一个真诚的人。不伪善,不假道学,是真正的真性情。但丁笑着说,其实我们也才就是刚认识啊。黄铉是如此的回答道:有的人刚认识,就等于早就认识,有的人早就认识,等于没有认识。但丁对此话深有印象,他说他认同了这个观点。就是这个人物,在下午的时候,领着他来到了一家休闲中心。他从一团酒气中,拨开了重重烟雾和肆意的说笑喧哗,他走过来对但丁说,怎么样,我们换一个地方。
休闲中心离他们所在地方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先是一路走着,但丁和他谈论着诗歌和绘画的话题,路线像是不经意间完成的。他们边走边谈,他们也不知道走多远下去,只知道灯火愈来愈密集,愈来愈花哨。然后他们的身影消失进了一个花团锦簇的地方。像两只工蜂那样消失(语出但丁的诗歌)。但丁记得他们的行走以及最终的进入,显得流畅非常,毫无拖泥带水之感。但丁在心里承认,他需要一个放松的地方。休闲中心的门额富丽堂皇,这样的地点在平时只能在观望里出现,它是但丁视野里有可能潴留不去的风景,闪着暧昧的异彩。
下面的事实正如一些妓女和嫖客文学里面所描述的,里面有温柔的软包,弥漫的香味,和朦胧暧昧的灯光。更为重要的是有形形色色的小姐。小姐们一律莺声燕语,款款盛情。黄铉似乎经常来此,有几个女人和他打着招呼。而但丁尾随其后,其实在但丁的稀薄而单纯的人生经验里他拥有过小集镇上那个煤气味很浓重的浴室,他至今都难以忘怀自己第一次去浴室洗澡的经历,那时候他还很小,踏着未化的积雪穿过集镇的几条小街,老远就能看见直立的烟囱。那时他穿过一道道厚厚的布帘,抵达热气腾腾的内部。里面人们赤身裸体来来往往。此外他还拥有大学浴室的记忆,大学里的浴室虽然显得狭窄,但是却充满了一种雄壮的色彩,里面回荡着夹杂着荷尔蒙气味的男生的尖叫。这和后来他光顾的一些浴室那种平和,迷雾般的宁静迥然不同,说白了,这些浴室散发出一股令但丁感到亲切的平民气息。而此刻呈现在面前的是别有洞天的另一个世界,夹杂着他的惊愕和好奇。
黄铉问他:但丁,你以前来过这种地方吗?
但丁:没有。一次也没有。
黄铉说他有点不相信。但丁说是真的,你如果不相信也没有办法。黄铉和他不说话了,他们在包间里开始脱衣服,但丁能看见那些壁橱的耀眼的反光,有人进来给他们倒上茶,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工作服默默地给他们的杯子注满水就离开了。电视被打开了,黄铉手握遥控器在选台,电视永远是无聊的。他一边摁一边如此说道。他们所在的包间在二楼,浴池在一楼。当但丁跟在黄铉身后往楼下去的时候,在二楼的楼梯口上,坐着一溜儿的女人,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有女人用纤纤玉手碰了碰男人的腿或者手,要他们上来找她们。黄铉不作声,极其快速的再往下的楼梯上几乎一路跳着进入了下面的厅堂。这里面雾气弥漫,雾气深处传来水的哗响和人们的说话声。厅堂很大,足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在东南角有一个长方形的水池。那里水波荡漾,蓝光莹莹。就在这个厅堂里但丁看见了一棵树,树虽然矮,但很粗壮,枝繁叶茂很是庞杂。树的树冠直抵屋顶,上面由于雾气的缘故,叶子鲜艳脆嫩欲滴。树杆很是遒劲,上面布满了疤痕。这是一棵荒谬透顶的树。很快但丁发现这棵树是一棵十足的塑料树。他和黄铉潜在浴池里,像两个匍匐不动的青蛙。这个场景后来在但丁的脑海里具备了一种荒诞剧的风格。黄铉对此可谓轻车熟路,但丁几乎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进入了桑拿间,然后又躺在芬兰浴的水里,被水中激烈的水柱猛地直射腰部。这种滋味令人愉快。后来这种感觉一直停留在但丁的腰部,腹部,甚至是档部。
他们一走上楼梯通往包间的那段小小的路途上,有小姐就过来要抓住他们的胳膊,黄铉笑着松手推开了。进了包间之后,黄铉和但丁刚刚坐定,马上就有人从虚掩的门进来,然后坐在床边。但丁内心里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可是这种地方就是这样的,这里的女人不需要矜持,只有赤裸裸的交易。黄铉事后如此对但丁说道。女人的动作肆意而张狂,事实上她们是有理由这么做的,她们知道男人骨子里需要什么。即便如此,但丁还是有点那个,觉得不是很适应。他将一个细白的手打掉,从他的腿上打掉。那只细白的手像只软体动物缠住他。黄铉问他喜欢哪一个?但丁说,好像不行啊。
他们相视而笑,然后向她们挥了挥手,那是撵苍蝇的手势。过了不一会儿工夫,又进来两个女人。
一个细白,长得小巧玲珑,一个高大,同样面白如玉。两女人进了后,那个小巧玲珑的坐在了但丁的床边,而那个则奔向了黄铉。这正合这个下午他们两个人的心意。小巧玲珑的女子说话声音很甜美,使但丁不得不想起来那个女人,那个他好友的女人,那个在第五章曾经多次撩拨他而他却力图抵御欲望之火的女人。他们各自坐在床头聊了一会儿天之后,他们两人就被她们各自牵着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到了那个狭窄的房间之后,但丁似乎才真正的看清楚了面前的女人,女人穿着一件低胸的黑衣衫,胸口两弯弧光发白。她的嘴唇很性感。
他们是一前一后回到了包间的,包间里电视还开着,就像背景音乐一样慢慢的竟无人注意到这一点。一进来包间的时候,电视里正爆发出一阵哄笑,那是一档娱乐节目,一个大爆炸式头发的主持人正在裂开嘴大笑,旁边的一个漂亮的女主持人已经弯下了腰。似乎整个电视机都在笑得发抖。显然他们正在做那个事情的时候正是笑话被讲述的时候,当但丁听见了笑声,他忽然莫名的一阵脸红,好像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个笑料。
此后的时光几乎是要被忽略掉的,没有人注意到黄铉已经在那边的床上满足的睡去,盖着的毛巾被虽然很是洁白,但是在但丁看来仍然很是肮脏不堪,他无法抵消着这种感觉,他看着自己的脚暴露在白色的毛巾被之外,那个大大的脚趾头孤立而惶恐。没有人注意到电视的声音已经小了下去,似乎走廊里,墙壁上,甚至是那耀眼的壁橱都笼罩在一刻的静谧里。安详,静谧,就像一场戏剧刚刚谢幕之后的那种空荡荡和沉积感。但丁忽的坐起身来,凝神细听,他试图强迫自己再次躺下,并且带着一种不可原谅的自嘲。他怎么可以这样想。可是很快他又坐了起来,他是不是产生了幻听。他听见静静的走廊里有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使他无所适从,令他无法面对。他最后还是起身,几乎没有来得及穿拖鞋,丫开了门。探出头来。走廊里有一个女子的身影,背对着他,那个身影在和另一个包间里的人说话,说完了一席话之后,然后她就向走廊的那边去了,她对后面的但丁的视线毫无觉察。但丁几乎颓然的倒在了床上,他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然而那个声音,那个背影,走路的姿态。怎么不是可能呢!

第七章 “梅里娜都”有我亲爱的姐姐

当奇迹来临,但丁却陷入无比痛苦的泥沼。他几乎在此后离开这个暧昧之地的时间里几乎一言不发,他在内心里做着惊人的难以想象的情感搏杀。夜晚已经来临,街上的华灯闪现,使他忽然间有了一种幻灭的感觉。他觉得他所需要的奇迹不是在此,他应该在另外一个地方。街头,广场,商场或者车站饭店什么的就是不能在这个地方。但丁的矛盾可想而知,他当时是多么想喊住那个身影,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口。他跟着黄铉到了住处后,就将就着在他那里过了一夜。当时他已经没有心事去漩涡家过宿了,尽管漩涡在他离开时多次叮嘱他要他来再多住几天。他一夜没有睡着,他一会儿想起了那个被鸡冠花丛围绕的家园,一会儿想起了穿花衬衫的二哥。他的思绪纷纷纭纭,心潮难以平静。他妈妈跟他说的话还在耳朵里回响:你要是看见姐姐,一定要她回来一趟。如果在大街上偶然遇见多好啊,他会喊住姐姐,然后他们兄妹相认。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它并不按照你的愿望前行。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个西郊的夜晚是但丁一生中渡过的最难忘的夜晚,最痛苦的夜晚。他在黄铉睡着之后,轻轻地出了门。他在一条西北向的巷子里渗入了下去。白天狭窄的巷道在夜晚出奇的旷阔,路边的路灯歪歪斜斜,星星点点,愈来愈稀。整个西郊像是陷入了一片沉默,那些平房的屋脊在夜幕里有锋利的棱角,远处有风传来了一阵阵狗吠。但丁在一种难以抑制的心绪里奔走着,他像是被他的自己的脚步声所惊吓,他走得很快。这条巷道的尽头是农田。但丁记得这条巷道里曾经一辆辆拖拉机驶过,机箱里堆着很高的金黄的稻穗。那些庄稼的金黄色的光芒曾经使巷子变得灿烂无比。这里一直给但丁留下了一种闲静自在丰足的印象,他相信这或许是因为那些画家们的画作的缘故,他们总是巧妙地将拖拉机手,金黄的庄稼地,油菜花,葵花田和笑呵呵的群众纳入了自己的画作当中。那光彩,那些脸上的笑。而此刻的巷道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加之夜色和沉默的墙壁,但丁一走出巷道来到了田埂上他重重的吁了一口气。
他坐在一条田埂上很久很久,天上似乎看不见星星,他面前的夜色犹如暗淡的薄纱。他想着想着便痛哭起来。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可以忍受自己在街头被人殴打,可以忍受自己落魄至此,也可以忍受他毅然决断另一种日常生活对他的诱惑,可以忍受离家万里,可以忍受花衬衫的二哥从水面漂向他的梦境,可以忍受瘸腿的父亲在房间里痛苦的走来走去,可以忍受母亲的咳嗽和常年卧床,可以忍受每天发生在这个星球上的洪水和饥荒,战争和疾病。可以忍受这个城市每天演化的风花雪月,可以忍受这个人间世的悲欢离合,可以忍受贪官污吏,可以忍受烧坏了他的家园的火灾,可以忍受鸡冠花丛的日益衰败,可以忍受他在田埂上无时不在的一种恐惧感,总之他可以忍受这个肮脏喧闹不堪的世界,就是不能忍受,亲爱的姐姐是一只鸡。但丁忽然间觉得,世界上在此刻没有比这个更残酷的现实。
早晨他在黄铉的出租窝里醒来,如黄铉所言,他的朋友但丁像一只衰败的公鸡。但丁对朋友的戏虐已经毫不在意,他在盘算着如何将那个在走廊上的身影转过身来,露出她真正的面目。他觉得他们兄妹的相逢应该有另外一个舞台在等他们。在那儿,他们抱头痛哭,诉说各自的想念和不幸。但丁两眼通红,他一遍一遍的在想象着,不放过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黄铉和西郊的艺术家们是无法知道但丁痛苦一夜的事实,这个事实是突兀的,然而在但丁的行程当中却又是自然而然。它就像一个可怕疾病终于染身。他必须遭遇到这一切,就像死亡的必然性一样。总之现在的但丁必须面对这个鲜血淋漓的现实。
但丁开始一遍一遍的行进在前往那家叫“梅里娜都”的休闲中心的路上,这条路比他想象中的要长了许多。包括那条他深夜前行的陋巷也是如此,但丁就在这个来来回回的行走中第一次明白恐惧和兴奋都可能会使你脚下的路变短。这条路和所有城市边缘的郊乡之路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嘈杂纷乱,熙熙攘攘。但丁的举动在他的朋友们的眼里,显得稀松而平常。再说他们也无暇顾及他们的诗人朋友在西郊的漫游。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也有我们的事。他们总是如此说道。但丁的漫游显然有所意图的,他在变化着花样,携带着各式各样的借口,从各个路径抵达“梅里娜都”。然而他总是潜伏在一个隐蔽之处,譬如一棵树背后,一个立式绿邮筒背后,或者一个电线杆,甚至一个驻足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一个隐蔽物。白天的“梅里娜都”是沉睡的,只有在夜晚才苏醒过来,迸发出美丽暧昧之光。
要做到巧妙而不被人发觉是很难的,事实上但丁在一段时间的观察里做到了这一点。他就像一个悬念故事的讲述者,隐藏在这个故事的上空,为读者所不能见,他的目光深邃注视着这个故事的一丝一毫的动静。
事情总是要发生转机,因为故事总得要继续呀。但丁的心开始一阵怦怦直跳,他几乎摒住了呼吸。她出现在了门口。
她的头发是时下流行的发式,直发披肩,染成了俏丽出人意表的酒红色。她的头发在白天的光芒里闪耀着眩目的光彩,她穿着一件黑绸吊带裙子,上身一件米黄色坎肩。但丁是无论如何不能与当年那个清纯俏美的姐姐联系起来。然而他看得更清楚了,毫无疑问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姐姐。女人戴着一副墨镜,拎着一个紫色的坤包,在一阵走动后将之挎上了肩。但丁在后来的文章里记述了他当时的紧张,痛苦和兴奋,他当时脑海里回荡着在集镇上的姐姐形象。事实上,正如他的诗句所言:一个肉体,两个形象。姐姐在前面走着,她走得很富女人味。在她曾经迈着典型的小集镇的女孩的步子和这个眼下性感妖娆的步伐之间,会有多少辛酸,悲欢哀愁。正如但丁的母亲所言:一个女孩在外,多有不便啊。但丁的尾随也正符合他的想象,姐姐几乎就是按照他的想象里设计的那样向前走着。但丁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也能感觉到自己手掌心汗滋滋的。
姐姐在一阵款款前行之后,到了一站台前。站台上等车的人很多,似乎没有过一会儿工夫车就来了。姐姐上了车,但丁也上了车。大概就是隔了几个人的位置,姐姐看着窗外,窗外的树木,五颜六色的广告牌,还有行人刷刷的向后而去。姐姐的脸部向着窗外,上面有一层明媚的光亮。她没有挪动步子,牢牢地抓住了横杆。她戴着墨镜看着窗外的样子一直印留在但丁的脑海里。他一遍遍的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姐姐。我的。这个形象使他有点兴奋,他就要和他的姐姐相认了。他们正愈来愈接近那个地点。果然,不出但丁所料,姐姐在三希路百货商城这儿下了车,她是买点东西。她在一个个柜台前逗留,在服饰城里盘桓了很长时间,她在男装区转悠好久,甚至在一个玩具总动员的售货区域坐了好一会儿。作为一个观察者,但丁只能猜测,揣摩。奇怪的是,她并没有买一件男装,譬如她对那件亚麻色的西装欣赏了很久,在男服装区她转了转最后还是回到了那件西装跟前来,她反复的用手抚摸着,她察看了他的纽扣和内里,还有商标以及标价。她对这一件西服的观察几乎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可以看出她对此服装的踌躇和犹豫不决。再譬如她在玩具区,几乎就坐在那个拼贴游戏的桌前很久,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她都悄悄的退了出来。
姐姐在化妆柜台那儿停留了很久,显然化妆品才是她真正需要购买的。姐姐拿了不止一只,她比较着一只唇膏的成色,她站在那儿和柜台里明媚皓齿的女售货员说着什么,最后她打开那个方形的坤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圆包。付了钱之后她就转身离开了。但丁远远的看见她过来了,他的心几乎要停止了跳动,手掌心里潮漉漉的。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喉头发紧,嘴唇发干。然而他还是努力镇定住了自己,然后喊住了面前的那个女人。姐姐的这一称谓从他的舌板下出来,弹射向空中,似乎是一枚小小果粒击中了这个女人。
女人从商城的台阶上下来,然后左转弯,经过一到玻璃廊柱,就在这时,女人的步子嘎然而止,这一刻所有的外界都是停止了的,这就像电影里的定格。
就是这样,按照但丁自己的设计,他和姐姐在街头相逢了,虽然他知道亲爱的姐姐要最终奔向“梅里娜都”,但是他表面上装作一无所知。无论她在此后的叙述里如何描述了她的挣扎和不幸,但丁都必须强迫自己将之接收下来,并且毫无保留的相信这一切,即便他在听的过程中,她的讲述总使他产生一种陌生感。然而,他们终究相逢了,就像但丁的妈妈跟他说的那样,你如果在街上看见她。我们可以有理想相信,这场相逢本早就存在于他们母亲的心里。
有哲人如此说过,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件,他们的相逢就像小说中虚构里的虚构。然而这对于但丁来说无比重要。他和他丢失多年的姐姐相遇了,他咬着唇,试图当着姐姐的面不要流泪,他想要在下午的街头阳光之下,他的弟弟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那个经常惹她生气的淘气包了,更不再是一个拖鼻涕拽着大人衣角的调皮小男孩了。他想要姐姐相信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的赐予,他也要姐姐相信生活中的爱一直没有消逝。他还是没有忍住,泪水夺眶而出。这个场景在这篇小说中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部分,他们的目光相遇的刹那似乎使整个小说世界都停止了呼吸,他们相拥了吗?!姐姐是不敢相信的,她左右端详着眼前的但丁,她喃喃自语,她说她像是在做梦。说着说着,并且流下了眼泪。
如果如姐姐所说,是在做梦。那要好得多,他们可以在梦醒后各自在梦境里消失,安然无事。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事实要比一个梦境严酷的多。
但丁向她讲述了那栋被鸡冠花丛所环绕的房屋,还有穿花衬衫的二哥,还有那个歌声缠绕的妹妹。家里的所有一切在眼前复活,延伸开来,这一切让姐姐不能自制。她的哭泣时常打断了但丁对家庭事件的叙述。当他讲述到他们沿着大河一路寻找终于在水面上找到二哥时,姐姐更是泣不成声。那个小集镇家里的一切几乎此刻就泡在那汪汪的泪水之中。她说,不是姐姐心狠,姐姐心有苦衷,“我必须要让你们忘记我”她咬着唇如此说道。但丁表示他能理解的,他怎么不可能理解呢,要知道他是一个生活的不懈观察者。他只是静静地听她诉说,即便他发现这里面有谎言的存在,他也不打算去打断,他知道这些谎言对于姐姐来说绝对是不得已的编造,那些善意的谎言正是姐姐坎坷生活的佐证。姐姐用手背去揩了揩眼睛,然后站起来戴上了墨镜说,走,到我家去。这一句话里还夹杂着姐姐的低低的哭腔。事实上,她频频擦眼睛低低的哭泣声已经引起了很多路人的侧目。
就在广场的一棵香樟树的树荫下,那条长木凳子前,姐姐要他跟她到她家里去。这句话对于但丁来说,它意味着什么呢。但丁在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您是一直留意但丁的一路观察和思绪的话,那么就不难理解但丁为何心里会如此一顿。就是这一点,大大出乎他的想象,在关于他们姐弟相逢的想象里他姐姐的面孔,回忆,诉说,哭泣,都完全印合了后来发生的一切。而就是这么一句:走,到我家去。出乎意外。令但丁竟然有不知所措之感,就像忽然间一条轨道改变了列车的方向。这一句也好比一个计算机病毒,扰乱了一个原先设计好的程序一样,令他眼神一闪。

第八章 飞机在天上飞

姐姐的住处在K市的南郊,转乘两三辆晃晃荡荡的公交车子,然后再在一条梧桐树大道走上十来分钟,然后经由一条小巷道就到了。姐姐的居处在一个院落里,里面飘满了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南墙那儿还有很多的盆盆罐罐,花草异常鲜艳。有几个人在公用龙头那儿搓洗衣服。这是一栋二层楼的建筑,已经看不出具体的年代,院落里的纷杂足以说明它年代很是久远。楼梯是外置的,它旋转着。但丁跟在姐姐的身后进了屋。就是在这间屋子的那个红色沙发上,但丁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环绕着但丁。但丁环顾房间,屋子里显得有点杂乱,房间里的摆设和物件有一层淡淡的忧郁之光。姐姐静静地在削着苹果,她的背影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空气里一下子很静,只有楼下的公用水龙头还在持续着,那些琐细的私语和搓揉衣服的声音。那是真切的,毋庸置疑的。姐姐在这个空间里一边忙碌着,一边聆听着但丁的讲述。她总是在讲述中露出或惊或喜的表情。时而泪挂腮边,悲切不已。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但丁的叙述,姐姐的眉宇间犹如草丛窜进了野兽,她蹙了蹙眉。拎起了话筒又很快速的搁下了。
但丁显然对这样的电话颇费猜想,姐姐告诉他,没有事,经常有骚扰电话呢。但丁笑了笑。
可是很快电话就在桌上跳了起来,但丁停了下来,姐姐脸上开始露出厌恶之色。姐姐将电话很快就又搁住了。她要但丁继续。但丁开始说起了长年累月在床的妈妈,但丁说她经常梦见你,而且经常一个人哭,她现在的眼睛很不好。说到这儿姐姐的眼睛开始潮红起来。姐姐开始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她告诉但丁这些年来她也是时常梦见家里。可是你为什么不回去呢。要知道,妈老梦见你,有一天早上醒来,她就哭,她说她快已经想不起来你什么样子了。但丁说道。姐姐下面的回答显得含糊不清,她绞着双手,内心里充满了歉疚和矛盾。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姐姐要搁掉,但丁却要她接听,但丁说,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呢。姐姐将话筒贴在了耳边,很快就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扔了它。话筒里的声音很大,坐在沙发上的但丁能听得见,那个粗暴的声音很难听,他的大声斥骂激起了的但丁的愤怒,他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问姐姐是谁?姐姐无言以对,她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是一个电话流氓而已。但丁还是后来从贝亚特里丝那里知道了真相。
直到午饭之后,但丁仍为之耿耿于怀,他想到自己亲爱的姐姐要遭遇到不知多少的纠缠和暧昧。想到这儿的时候他总是为之心痛,似乎挖去了一块心尖上的肉。但丁下去帮姐姐在公用水龙头跟前洗菜,是出于自己的一种隐秘的考虑。事实上读者诸君知道,他已经了然知道姐姐来自梅丽娜都,只不过一切他都在按照自己的思路将这个下午进行下去,他试图将幸福的晕眩继续的笼罩自己。似乎稍有疏忽,这个故事,这个精心编排的故事就会露出了破绽。当然他也知道姐姐也是如此,他和她一起编织着小心呵护。但丁想让楼下那些为在公用水龙头跟前撮撮洗洗的人们知道,他,是她的弟弟,亲弟弟。事实上,在水龙头跟前,姐姐并没有向人们这么说,她的脸色平静,阳光透过院落的树荫打在她的脸部,在那一刻,但丁相信姐姐才是这个故事的最佳讲述者。她不动声色,满心机智的控制着这个下午,以及下午这个故事的可能性走向,譬如当但丁说要离开的时候,她并没有言语阻止,甚至一个挽留的眼神都没有。对于此,但丁是完全理解的。就像对于这个故事而言,与姐姐的相遇已经是万幸之幸了。他不奢望,将姐姐的生命轨迹重新搭向原来的轨道去。她如今花枝招展,名姓全改。“只是肉体还是那个肉体,有时候她的面容,像一块水里的码头石,恍惚难定,”(语出但丁的诗篇)。她站在一块垫脚石上,阳光照着公用水龙头的水流,晶亮亮的闪动,姐姐离他那么近,一点也不缥缈,也不虚无。
姐姐的脸庞清亮,虽然眼角时有鱼尾纹现,但是但丁仍然感受到下午的时光,那么美好,静谧,水哗哗的响着。姐姐身上似乎有一种淡淡的栀子花气息飘荡在肩头明明灭灭的光线里。但丁侧了一下头,他无意间瞥见了姐姐的唇,性感的唇。但丁一下子腾的脸红了起来。好在姐姐专心的洗菜,就在此时,那些在公用水龙头边上忙碌的人们都停止了手上的活儿,他们开始抬头向天。空中巨大的嗡嗡声,像一层巨大的波浪压盖住了树顶,房屋。似乎一切在轻微的摇晃。飞机飞得很低,几乎要涨破人们的视野。可以看得清楚上面的红红的字迹,它几乎就在树冠之上,几乎随时像是要泊到任意一个楼顶之上。
这架飞机后来轰鸣着出现在但丁的梦境里,他时常被这个轰鸣不断的怪物所扰,要知道它的到来几乎和他的脸红一起到来的。飞机的飞临含着一个可怖而可耻的秘密。他只要一醒来总会自责不已。姐姐坐在他的梦境的上空,舔动着她性感的嘴唇,时而穿着性感的睡衣走来走去。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贝亚特里丝到来之后。且说飞机以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慢速度越过了南郊的楼顶和树冠,之后便消失在北边的天空里。一切恢复了正常,慌乱和兴奋只是短暂一瞬。
姐姐为了和弟弟的午饭不被打扰,她拔掉了电话线。在那间小小的厨房间里弄了好几样菜,并且还和弟弟喝了两小杯葡萄酒。姐姐的酒兴并没有打开她的话匣子,她将她的另一重生活隐藏的很好。虽然但丁对她的凄楚生活完全可以想象,为了伪装自己无法看清楚也无能力看清楚背后的真实,但丁努力的和姐姐碰杯,强作笑颜,痛饮相聚之酒。姐姐的腮边很快飞上一朵红云,喝了酒的姐姐显得更加妩媚,在短暂的恍惚中,但丁觉得面前坐着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子。可是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但丁是不能容能自己把姐姐想象成另外一个女人的,他禁止自己这么去做,他一遍一遍的要求姐姐放慢饮酒的速度,甚至给姐姐找来了一面镜子让姐姐去看,这个情形使但丁想起小时候的情形,那会儿,他将晚饭花的花红摁涂在姐姐的脸颊上,然后让姐姐照那扇破三门橱镜一样。他问姐姐还记得,姐姐却将头摇了摇,这些少年往事在姐姐的粉尘般的生活里消失了。姐姐摇头的时候,嘴边嘤嘤,似乎抿住了不尽的痛苦。他也觉得这个时候的姐姐不再像自己的姐姐,那道道鱼尾,岁月的浅辙,使但丁视线中的姐姐更趋陌生。姐姐说,她这些年来,活得很不容易啊。但丁无语,他说他理解。然后将杯子默默了和姐姐的杯子碰了碰。
在这个短暂的午后时光里,姐弟二人坐在桌前的形象为后来的但丁回想起来倍觉酸楚,他觉得自己对姐姐的生活境遇无能为力,姐姐屡次的抹眼角,哽咽的样子使他心碎。他想要姐姐和他一起回趟老家,可是他的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子里。他知道他那样做只能使姐姐为难,姐姐是不可能回去的,如果要想回去,她早就启程并不等到这一次相逢了。但丁也知道姐姐身处的风尘艳世会使姐姐断了这返乡的念头,后来关于这点他在贝亚忒丽丝那儿得到了证实。贝亚忒丽丝的到来不仅使但丁有耳目一新之感,更为重要的是她,这个妙龄二十三岁的小女子使得这个故事有了关键性的延续,并且她在但丁以后的生活里占有主导地位。可以准确地说如果没有贝亚忒丽丝的支撑,但丁的重要诗篇就难以完成。当然,但丁将她写进了自己的诗篇,他希望这个美丽善良的女人在文字中不朽。这书生气十足的行为并没有得到贝亚忒丽丝的认可,但丁似乎羞于让她见到里面的篇章,因为在这篇诗篇里,具体地说就是那部“艳歌”里,但丁第一次以浩瀚洒脱之笔铺陈描写了他们的床第之事。这还是后来的事实。
但丁在她到来,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有了写篇诗歌的冲动,按照他序言里的说法当时他的内心仅仅是一个念头,甚至有些猥琐的想法。然而随着时间的展开,他的冲动愈来愈剧烈,贝亚忒丽丝所携带来的世界全然完整的到来了。这一度使但丁狂喜不已。这个诗篇写成后正是贝亚忒丽丝将之邮寄了出去,此后作品引起了轰动。如果没有这个贝亚忒丽丝,但丁的诗歌命运难以想象。后来坊间流传的是,但丁作为一名诗人,他的诗作令人惊讶,他的天分在后来的监狱里先是得到了承认,他被监狱里用来抄抄写写之外,还写过若干篇在内参上出现的署名文章。真正赏识他的还是贝亚忒丽丝认识的那一位编辑,此人后来去了美国。贝亚忒丽丝和他的认识几乎就是一个多情文人骚客的现代版本,贝亚忒丽丝的初夜据说就是献给了他,当时他花了不少钱,在但丁的诗作爆了大名后,这一切风流韵事随之沉渣泛起。当时但丁只是将一个信封交给了贝亚忒丽丝,贝亚忒丽丝当时问他是什么东西,上面并没有地址,但丁意在作为献歌献给贝亚忒丽丝的。当他告诉贝亚忒丽丝是一个作品后,贝亚忒丽丝后来自作主张的将之寄给了那个编辑家。编辑家因为重感冒而推迟了出国的行程,他在病榻上读完了一封陌生来信和作品。他兴奋的一夜没有睡好,第三天但丁的重要诗篇以连载的方式见诸报端。诗篇连载,本属罕见,却能一时洛阳纸贵,更为罕见。
当诗篇连载完后,编辑家已经去了美国,他是在一个越洋电话里得知了这一情况。他那会正为时差,和累累生计而心烦意乱,他只是在电话里淡然的说了一句:当然。
读者诸君已经知道,但丁的诗作是在监狱方墙内做成。显然他的生活发生了一个重大的转折,他出事了。让我们还是回到那个午后,但丁和姐姐正在喝酒。事实上,但丁作为一个双重身份的人物切入了这个故事,他既是一个参与者,又是一个旁观者。一个但丁微微红着脸看着姐姐,时而举起杯子,应和姐姐的叹息。另一个但丁飘在天花板上,默默淡然的注视着两个人物的动静。他知道事实的真相,略去了一些生活的细枝末节,他对之只有静观其变的份。有时候但丁会觉得他们姐弟二人在下午的喝酒更像是对弈。这个局面正是被到来的贝亚忒丽丝打破的,她从旋转楼梯上来,然后站在了门口。阳光衬托着她的身影。但丁第一眼就迷上了她。在她的脸上,有一种光。(此句出自但丁的诗篇)。门口的一刹那,但丁后来向她是这般描述的,那会儿,你不是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天上。但丁还在他的一份诗学笔记里说,每个人都有一个贝亚忒丽丝。但丁的话换来了贝亚忒丽丝的一吻。有理由相信但丁生活在一层美丽和甜蜜的眩晕中,他相信这同样也是一次命运的赐予。但丁看见贝亚忒丽丝和姐姐在旁边的房间里嘀咕着,姐姐操着K城的方言,但丁几乎没有听懂其中的一句话。他只得坐着不动,别无他法。但是但丁能感觉得出来,有什么事情在缠绕着姐姐,它们像一根根藤蔓恣意而疯狂。姐姐那些微的酒意很快就消失殆尽了,她和贝亚忒丽丝出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色都略显苍白。但丁问姐姐,怎么了?姐姐说没有什么。但丁知道姐姐是不会吐露什么的。姐姐要贝亚忒丽丝坐下来,然后给她斟了一杯酒。贝亚忒丽丝的手指细长,指甲犹如美釉光洁而柔和,上面涂成了一朵朵的小小梅花。她的皮肤很白,比姐姐好还要白些。姐姐给但丁以及贝亚忒丽丝作了介绍,“哦,那刻,那刻,他们将杯子碰了碰,也将眼神碰了碰,那咯啷的脆音仿佛心底的回声。”(但丁诗句)她说起话来,语绵音软,令人难忘。但丁知道她是苏州人氏,是姐姐的好友。好的程度拿她们的话来说,就是闺中密友。她们无话不谈的。姐姐说。
但丁后来去往西郊借宿,满脑海的都是这个贝亚忒丽丝,真可谓音容难忘。但丁知道,他似乎还从没有为一个女子如此过(他待以前的女友远没有如此),他就在当晚便写下了一篇篇热情灼人的诗歌,在诗篇里,这个苏州女子被唤名为贝亚忒丽丝,就是从那一刻起,但丁觉得自己已经和她生活在了一起。这种感觉和谵妄性的想象使他在西郊的一些日子里成为一个为情痴迷的迷狂形象。他对他的那些西郊艺术家朋友们复述那天见到的贝亚忒丽丝第一眼的情形,他的复述固执异常。此后的时间里,他去过几次南郊姐姐的房屋,他的造访故意造成一种随意性。他知道姐姐有时候是在梅里娜都(并不是姐姐所言的在某某处上班),有时候在家,他已经慢慢的摸索到了一些,譬如姐姐的生活习惯,和作息时间表。他乘车去南郊,主要是期望贝亚忒丽丝的出现。
在那场午后的谈话中,但丁向姐姐虚构了在这个城市的一份工作,一个十平米不到的小屋,还有一个狂热的理想。他也坦诚地告诉姐姐他曾经往昔的部分生活,除去了跟那个不育女人的故事外,他几乎全盘托出。他甚至有一次差点跟她说到了贝亚忒丽丝,但丁想,这肯定会让姐姐大为惊讶。姐姐似乎能够理解弟弟的可能性的到来,她和但丁一起继续维护这个被他们共同虚构的故事,让它们安全的生长。我的意思是说,但丁觉得姐姐有时候能在家,像是有所准备等待他而来的,她这样做就是不让她编造的生活有所破绽。但丁警告自己应该少来这里,但是他被另一种思念所诱因。那么姐姐是否看出某种苗头了呢。她的弟弟几乎在稀稀落落的每一次相遇中都会提到那个女孩,有时候她注意到了弟弟的走神。
或许姐姐觉得在他们共同虚构共同哺育的故事身上,应该长出爱情之花,如果那样的话,但丁觉得姐姐才是一个伟大的故事叙述者。而不是他,虽然一想到这一层,他就会很有挫败感,要知道在他的妈妈就曾经评判过他和妹妹的之间的才能,那已经不是一个辫子的长短简单问题了。他还记得妈妈的话,嗬嗬,你有个长辫子就是艺术家了吗?你的妹妹才是。而现在,他觉得和姐姐之间,他又被淘汰出局。当然,但丁时有解嘲自己,姐姐不一定会想这么多,她那些心烦意乱的生活藤蔓已经够她受的了(尽管表面上像一个松弛有度的上班族)。只不过一切都是我但丁自己自作多情,这一点也没有错,一直到事发姐姐其实对但丁和贝亚忒丽丝的情感递升不甚清楚。
后来。后来的事情显得流畅顺滑,他一次次的从那个旋转楼梯上去,在阳光里抖擞身子,然后站到了姐姐的门前。如你所料,开门的是美丽的苏州姑娘——贝亚忒丽丝。哦,命运,你的锤音重重的敲响脚踵。但丁内心里如此欢呼道。
第九章 貝亞忒麗絲

如果贝亚忒丽丝不告诉但丁姐姐的故事,但丁显然是不会疯狂甚至去杀人的,或许一切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但是贝亚忒丽丝的叙述正是但丁所期望的,他在和贝亚忒丽丝相处甚至同床共枕的时候,他都小心的窥探着姐姐的另一重生活。事实上,但丁姐姐的另一重生活要远比但丁想象的要坏。要知道他的内心可谓矛盾重重,一个但丁一遍遍的要求他面前的贝亚忒丽丝告诉他姐姐这些年来的生活,可是另外一个但丁又阻止他这么去做。那个但丁双面酡红,显得更为激动,他像是怕打破某种平衡,他知道随着贝亚忒丽丝的讲述,姐姐的真实生活,那一重虚构(它一直被姐姐小心的维持着)将退去面纱,露出残酷的真相。
这正如但丁的诗句所言,钱币翻转,欢乐的笑声沦为阴影和泪水。
或者更为准确地说,他怕失去贝亚忒丽丝,他怕那个年轻曼妙的女郎从他的体下像鳗鱼一样滑走,他要“那一圈潮湿,美美的湿润,犹如一个情欲王冠只属于他,一个国王”(但丁诗句)但是总有一方要被战胜,贝亚忒丽丝终于告诉他。
而他,几乎没有松开捏紧的拳头。他想打烂那个在姐姐的生活中吼叫,厮打的家伙。贝亚忒丽丝告诉但丁,姐姐的离家出走上了南方的火车,一在火车上就被别人骗了,那个五十开外的女人后来还多次的出现在姐姐的噩梦里。那个老女人将姐姐贩卖到了一个深山里,换得了区区两千元。你姐姐的身价当时就这么多。她当时很是绝望。她很后悔负气离开家门,至于何种原因,她一直没有对她贝亚忒丽丝言明。她只是一百个不甘心,她对大城市的渴望最后落到在一个山坳里度日如年。姐姐的那个山里人家穷得叮当响,有三五个光棍汉的穷苦山里汉,借债先娶上一门媳妇。姐姐的初夜是在一个冰冷的草棚里,那是一个山羊圈。那个老三乘她不备把她掀翻在地,强行摘取了她的少女之花。她几乎昏厥了过去,当她醒来的时候,阳光照临,她看见一只山羊,它眼神清澈,在轻轻的舔着她的脸庞。贝亚忒丽丝告诉但丁,姐姐从那只山羊的眼里获得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她搂着山羊哭了很久,她告诉贝亚忒丽丝,它的眼睛里有泪水。
终于在一个风高天黑的晚上,姐姐逃走了。贝亚忒丽丝说,姐姐告诉过她她在深山里走了大概七个夜晚,她一刻也不敢停息。她白天躲在草窠,干涸的河床上,甚至山洞。只有夜晚她才没命的奔跑。
但丁努力的忍住自己的泪水,他似乎能看见姐姐在狂奔,带着命运多舛的喘息。
姐姐是一个苦命的人。贝亚忒丽丝如此说道。但丁知道她的这一层喟叹或许也是对自己的命运一次总结。虽然他现在只知道,她来自苏州,家里有父母,还有一个在读大学的弟弟,虽然这样的身世油腻耳熟,满是不真。但是但丁还是愿意努力的去相信,就像去相信街上的任何一个在生活中走动的女人。“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传奇。”(但丁诗句)。但丁的泪光已经模糊了眼前的世界,他甚至认为自己就生活在某个庸俗故事的虚构里。但是这一切是真实的。就像他后来所面对的牢房的黑乎乎的板壁和铁窗条一样真实坚硬,无可置疑。
她后来还是屡次受骗,她这个人太善良。姐姐后来来到了K市,她有一度时间确实感觉到自己重生了,虽然她的活儿很苦很累,但是她没有怨言,她觉得在K市的一切要比山坳里强百倍,有时她还能想起那只山羊,它的眼神和它的泪水。“那是一个启示之夜”(但丁的诗句)她难以忘怀,她对此充满了感激。先是做过三家保姆,都被迫离开,那些男主人的不怀好意的眼神使姐姐不寒而栗。后来就在找工作的间隙里,她认识了那个家伙,(这个家伙在这个故事里没有名字,只拥有这个称谓,但丁对他充满愤恨和蔑视)开始的时候,姐姐以为她的生活开始了真正的转机。贝亚忒丽丝说,你姐姐那会儿是爱上了他。那个家伙其实是一个十足的无赖,在后来的生活中露出了丑恶的嘴脸。
开始的时候,他为了讨她的欢心,给她买很多东西,什么衣服呀之类的,每一个女人都有虚荣心。姐姐的心很快便被他俘虏了,她对他可以说百依百顺,“因此,她被驯养了,只是不幸的中了猎人的圈套”(但丁诗句)。你姐姐说,那个时候她真的爱他。她在K市没有其他亲人,她曾经对贝亚忒丽丝说,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姐姐坦诚地告诉过贝亚忒丽丝,他是很有男人味的男人。在此后的生活中,贝亚忒丽丝提醒过姐姐,让她清醒一些。事实上如你所知,真是姐姐的迷恋使得他在姐姐的生活里肆意的吼叫,就像一个被宠坏的狮子。也使他一天天的得寸进尺。
你听说个一个女人心甘情愿的养着一个懒汉吗?你姐姐曾经就是这样的女人。她那个时候满脑子是幻想,还希望他能和她结婚生子呢。她甚至有一次告诉贝亚忒丽丝他们一家三口回到了老家,走在那条枫杨树大道上。那是一个多么好的梦,你姐姐就是这样一个苦命的爱做美梦的女人。你姐姐很想要个孩子,可是总被那个家伙押着去打掉,有一次你姐姐瞒住他,让那个小家伙在她的肚子里长大。但是还是逃脱不了厄运。天知道你姐姐那个时候是怎么挺过来的。她刮宫的次数太多了,医生告诉她她已经不能生育。但丁听到这儿的时候,他的心咯噔一下。他想起了当初他跟随姐姐身后在商场里的一幕,她在男装区和儿童玩具城的踟蹰的身影,此刻想来是他喉头一阵哽咽。
他已经明白了姐姐所说的电话流氓,明白了那次贝亚忒丽丝和姐姐的低语,也明白了他将要去做些什么。
从贝亚忒丽丝的身边离开,大约一个礼拜的样子,但丁像一丝烟缕一样的消失了。与其说后来他的出现意味这个故事快速的奔向了结尾,还不如说他想早早的将姐姐从恶梦里解放。
是的,但丁终于看到了这个家伙,他站在走廊上。这正是他所盼望的,正如贝亚忒丽丝所说,他还会来的,他不知道榨取了你姐姐多少钱(其实还有情感),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吸血鬼。贝亚忒丽丝说得没有错。现在他来了,正在那儿跟姐姐咆哮,抖动着头,打着手势。贝亚忒丽丝在一旁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但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上了那道旋转楼梯的,也不知道如何就将那个家伙一拳打到在地的。这个场面在后来的但丁的回忆里满是血腥,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当然但丁知道,那是他自己的愤怒解决了它,而不是那把水果刀。但丁没有等那个家伙从地上爬起来,就很快操起了一把水果刀,在但丁看来,这把水果刀,是一个期待已久的凶器。它早就蹲伏在那儿。只等那一刻但丁操起了它,他的迅速流畅令人晕眩,就像事先设计好的一样。“这个期待已久的凶器,在晕眩和惊讶里,凿开了十八个饥渴的眼”(但丁诗句)
姐姐和贝亚忒丽丝来不及惊讶,那个倒地的男人在地上打滚,激烈的吼叫,抽搐不已。像一个无用的藤蔓徒劳的在地上鞭打了一阵,然后平息了。
后来警察很快就来了,据说那是但丁自己报的警,姐姐和贝亚忒丽丝都已经吓瘫了,她们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一幕真的吓坏了。警察进来的时候看见她们:一个坐在地上盯着地上的尸体出神,那样子像是在数有多少个刀口。那显然是指姐姐。另一个则站在地上不动,像是被血粘住了步子。脸无血色,说话语无伦次。这位显然是贝亚忒丽丝。而凶犯但丁似乎很是冷静,他正在水龙头跟前洗手,从背面看以为是一个女人,他打了一个辫子,像个艺术家,其实更像一个疯子。后来晚报上报道了这个南郊血案,并且将警察的话登了出来。其实当时他根本没有去水龙头跟前洗手,要知道公用水龙头还在楼下,那里已经有很多警察,还有很多围观者。他当时在削一个苹果,他将苹果皮削成了长长的一条。然后他啃完了苹果,他似乎想把那个长长的苹果皮给旁边站着的美丽女郎。
然而他迟疑了一下,将这个长长的一条苹果皮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但丁觉得像一个巧妙的绳套,又像一个耀眼的绶带。

没有评论: